果然,不出傅明玉所料。
“惊蛰之夜”、“污了名节”……这些充满暧昧与想象空间的词汇如长着翅膀的鸦羽,在长秋苑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播开来。
最初仅是几个贵女间的低声私语。
“喂,你听说了吗?关于苏大小姐的……”
“什么事啊?快说!”
“嘘……小声点!听说啊,是两年前在边关,一个叫什么惊蛰的晚上……”
随着传言被一遍遍重复,知道的人越来越多,每一次转述都被添油加醋,变得更加不堪入耳。
“我听说……是跟一个马奴……私通呢!”
“不止呢!那马奴为了她,后来死了!啧啧,看不出来啊,平日里英姿飒爽,没想到……”
“怪不得她急着回京参加大选呢,原来是在边关待不下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整个长秋苑的气氛骤然转冷。
前一刻还围着苏落梅,满脸堆笑的贵女们,此刻目光锐利,嘴角带着冷笑,她们开始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距离,仿佛她身上带了会传染的瘟疫。
苏落梅不是愚人,她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气氛的骤变。窃窃私语如无数针尖,从四面八方扎向她的心头。
她忍不住皱眉,目光凌厉,拦住一个平日与她说得上几句话的武将之女,沉声问道:“你们……到底在议论什么?”
那姑娘被她的气势吓得目光闪躲,支支吾吾半天,才在苏落梅逼视下不情不愿地将所听到的流言说了出来。
苏落梅听完,如遭雷击。
血色瞬间自脸颊退去,胸口像被一柄利剑刺穿。她终于明白,那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是怎么悄然落下来的。
苏落梅目光锁定不远处的傅明玉。那双手端着茶杯、神态优雅的手、淡然的笑容、端庄的坐姿——除了她,没人能知道“惊蛰之夜”的秘密。卫绍虽然也知,但那种人只会当面威胁,从不在背后布置小动作。
胸口里的怒火骤然翻涌,像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苏落梅拨开围观的人群,大步朝傅明玉走去。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英气逼人的身影,凌厉如猎鹰穿林,气场压得四周几乎窒息。
一把抓住傅明玉手腕,雷霆般将她从座位上拽起,直接拖向苑子一处无人的假山后。
“苏落梅!你做什么!放开我!”傅明玉又惊又怒,试图挣脱,但力量怎及常年练武的苏落梅?
她们身后的贵女们惊呼出声,议论瞬间哗然,有的惊恐,有的暗自幸灾乐祸。
秋风卷动金菊,花香中带着压抑的火药味。
……
假山之后是一片僻静的小竹林,秋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像是替苏落梅加重了心头的压迫感。
苏落梅一把甩开傅明玉的手,将她推得踉跄几步,背脊撞在冰冷的假山石上,闷哼一声。
“是你做的,对不对?”她的声音被愤怒拉得嘶哑,眼睛因血丝而微红,紧盯着傅明玉。
傅明玉收起在人前那副完美无瑕的微笑,揉了揉自己被抓得发红的手腕,脸上浮现冰冷坦然的讥诮。
“是我。”她承认得干脆利落,步步逼近,“你以为光凭你那点蛮力,就能在这里横冲直撞吗?”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苏落梅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无冤无仇?”傅明玉冷笑,她上前一步,目光将苏落梅锁住。
“你一回来就抢走了所有人的目光!你一回来就让沈知行对你念念不忘!你一回来就毁掉了我精心准备的一切!你还敢说你跟我无冤无仇?”
“那块玉佩我可以还给你!沈知行我对他根本就没……”
“住口!”傅明玉厉声打断她,“你以为我稀罕那些东西吗?我在乎的是我的人生!是我的人生规划!苏落梅,在上林苑,名节就是我们女人的一切!你从回来那天起,就一直在毁掉我的人生。我不过是把你那些本就不干净的东西拿出来给太阳晒一晒而已!”
“我没有!”苏落梅几乎要哭出声,“惊蛰之夜的事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有没有,重要吗?”傅明玉冷声道,“重要的是大家信什么。大家只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他们只愿意相信,一个从边关回来的野丫头,名节上就是不干净的!”
苏落梅的胸口一紧。
傅明玉看着她那张苍白而痛苦的脸,心中涌起一阵病态的快感。
“苏落梅,”她凑到她耳边,“你不属于这里,滚回你的边关,滚回你的草原去!”
说完,傅明玉整理了一下自己略微凌乱的衣襟,步履从容,头也不回地走出竹林。
只留下苏落梅站在竹林深处,浑身冰冷,呼吸急促。
苏落梅紧紧握住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的痛感让她清醒了一些。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屈。
“你想毁掉我……”她低声呢喃,像对自己说,也像对傅明玉说,“那就试试看吧。”
……
当傅明玉整理好仪容,缓步从假山后走出时,长秋苑里的气氛已经凝结成一种诡异的张力。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每一个人的呼吸都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和那片僻静的竹林之间游移。低低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却没有人敢轻易发声。众人都在猜测,刚才那场激烈对峙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明玉的眉眼仍旧端庄完美,可在她微微抖动的手指里隐约透出一丝紧张与压抑——她知道,那场对峙已经在无形中把整个赏菊会的局势撕开了一个口子。
然而,苏落梅仍然没有出现。那片竹林,像是一块漆黑的幕布,将她的身影完全隐匿其中。
太后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她微微皱眉,眼神扫过苑子。一个宫人走到她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太后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她缓缓站起身,“哀家乏了,今天的赏菊会,到此为止吧。”
众人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恭送太后。空气仿佛被释放了一丝紧张,但下一刻,所有人又屏住呼吸,太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停下脚步对身边的李总管淡淡吩咐:
“传哀家的旨意。”
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着太后口中下一句话的分量。
“傅家千金,傅明玉,品性端方,才艺出众,蕙质兰心,特赐玉如意一对,以示嘉奖。”
玉如意,意为“万事如意”,这是极高的赏赐。傅明玉的心脏猛地一紧,随后是欣喜涌上心头,她连忙跪下谢恩,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喜与谦恭。周围贵女们的目光如刀刃,瞬间投在她身上,羡慕、嫉妒、惊叹交织,气场瞬间被傅明玉承接。
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局势稳定时,太后又说:
“定北侯之女,苏落梅——英姿飒爽,不让须眉,颇有其父之风。特赐凤鸣匕首一把,望其勤勉,莫坠了将门威风。”
“凤鸣”匕首!
这可是当年太后年轻时陪先帝南征北战,由先帝亲手打造的随身武器!不仅珍贵无比,其背后的意义更是象征着战功与威名。
长秋苑里鸦雀无声,众人震惊得连呼吸都忘了,一时间无人敢出声。傅明玉的笑容在瞬间凝固,而苏落梅却仿佛整个人被这份殊荣点亮了气场。
苏落梅将将来到现场,太后目光扫过两人。赏赐傅明玉,是对她德行与才艺的肯定;赏赐苏落梅,则是对勇气和将门血性的嘉奖。两种截然不同的褒奖,在同一场赏菊会里并行不悖。
这份平衡,似乎将整个长秋苑的局势压制得微妙而紧张。每一个人都明白,太后在这一瞬间,不仅仅是在赏花,更像是在布一盘棋——棋子、棋盘、棋局,每一个人的位置都被定义。
棋局非但没有因为这场赏菊会而明朗,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傅明玉心知,她在太后的眼中仍是那个被关注的孩子;而苏落梅已经悄然成为太后眼中不可忽视的新变量。
整个长秋苑的风,吹得菊花轻轻摇曳,仿佛也在为这暗潮涌动的权谋低声起伏。
……
裴九是作为宫廷画师被召来记录盛会的,才能得以进入长秋苑。他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背对着大部分来宾,默默铺开宣纸、调好墨色,用笔记录着这场赏菊会的每一幕。
他画下了傅明玉献上“绿云”的端庄娴雅,画下了贵女们赏花吟诗时的巧笑倩兮。
但他的笔墨,始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真正的目光早已落在了那个与众不同的苏落梅身上。
他目睹她逗弄雪球的童趣,目睹她挽弓搭箭的英气,也目睹她在流言蜚语中,倔强却带着无助的背影。
每一个瞬间他都尽可能地用心捕捉,却又知道,单靠画笔是无法描尽那份凌厉与脆弱交织的气质的。
最终,他将苏落梅挽弓射箭的身影,细致地描在画卷中心。
她的眼神专注,身姿矫健,如同迎风而立的青松,傲立在金色花海之中,每一根线条都带着力量与灵动。
而在画卷的边角,他用淡淡的笔墨描下了另一幅场景——假山之后,竹林之下,那双愤怒又带着茫然的眼睛,那眼睛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的心里,让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赏菊会结束,长秋苑逐渐清空。苏落梅独自走在出宫的石道上,手里捧着装有“凤鸣”匕首的锦盒,却感受不到任何荣耀。太后的赏赐像一层薄雾,让她看不清前路;傅明玉的恶毒话语则如巨石压在她心口。
她的脚步沉重而犹疑,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面上,随时可能陷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挡在她前方。
是裴九。
他怀里抱着卷起的画纸。
“苏……小姐。”
苏落梅抬起头,眼神里闪过警惕,但随即被那份诚挚所化解。
裴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递到她面前:“这是……我妹妹做的桂花糕。她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会好一些。”他的脸微微泛红,“她手艺不好,你……别嫌弃。”
苏落梅低头看着那纸包,纸上还留有暖意;又看了看裴九的眼睛,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
她伸手接过那包桂花糕。
裴九轻轻点头,默默退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