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京城华灯初上。
夜市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街巷里还有小贩吆喝的余音,酒楼里灯火通明,笑声与杯盏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夜色下,最新的金枝录悄然流入了京城每一个该知道的人手中,像一只无声掠过的蝙蝠,将阴影撒在每个角落。
这一次的梅花笺似乎带着血腥味。
“菊苑之中,有人献艺,有人献技。完美的诗篇未必能赢得真心;无双的箭术却能博得一笑。”
“真是讽刺。”
“不过流言比箭更快,它能射穿最坚硬的盔甲,也能刺进最温柔的心脏。”
“各位,现在你们一定很好奇,那个被反复提及的惊蛰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急,好酒要慢慢品,真相也需细细咀嚼。”
——观戏君。
“观戏君”再一次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像一位最精明的说书者,将那份悬念留在最后一刻,让每个人的脑海中,流言、好奇与恐惧交织。太后的赏赐、傅明玉与苏落梅的明争暗斗,瞬间被这悬而未决的“秘密”压得黯然失色。
有人在灯下低声诧异,有人捏着酒盏,眼底闪着不易察觉的贪婪与期待。每一双眼睛都在问:那个秘密什么时候会被揭开?而揭开之后,又会有多少人因此倒下,多少家族因此倾覆?
夜风轻拂,带起纸笺的香气,却掺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危险感。
所有人都有一种预感:当惊蛰之夜的真相曝光之日,整个上林苑——甚至整个京城的权力格局——都将被彻底颠覆。
而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
秋意愈深,连绵的秋雨将京城洗刷得干净而清冷,长秋苑的菊花宴之后,京城上流社会的空气并未平息,反而弥漫着一种格外诡异的观望情绪。
太后那模棱两可的态度,如浓雾般笼罩每个人的心头,让傅明玉和苏落梅这两个名字被前所未有地捆绑在了一起。她们不再只是单纯的女子,而成为所有权力博弈与舆论赌局的核心筹码。
就在此刻,新一期的金枝录如料峭秋风般,悄无声息地传遍京城的每一条巷陌,每一处灯火辉煌的宅院。
“菊花宴上的胜利不过是镜花水月。真正的战场已悄然转移。”
“傅夫人执掌的霓裳坊,有幸接了为陛下万寿节绣制百鸟朝凤屏风的御旨,屏风上的凤,该以谁为原型?”
“按理说,自家的凤凰当属傅家千金。可如今,谁才是太后和陛下眼中的当红之人呢?”
“可怜那苦心经营的牡丹,终究要为那朵天外飞来的野梅作嫁衣裳了。”
观戏君。
这寥寥数语割开了所有光鲜表象,将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展现在傅明玉面前。
“霓裳坊”是京城乃至大周朝最负盛名的皇家绣坊,其主人正是傅明玉的母亲,太傅夫人柳氏。柳氏出身虽不是顶级家族,却凭借出神入化的苏绣技艺和滴水不漏的经营手段,将一个濒临倒闭的小作坊,硬生生打造成专供皇家的御用绣坊。她表面温婉如水,实则内心比钢铁还要坚硬,心思缜密,手腕果断。
而为圣上二十岁万寿节绣制的“百鸟朝凤”贺岁屏风,更是“霓裳坊”近年来最荣耀的一单生意。屏风的核心是那只引领百鸟的“凤”。它不仅要求容貌绝世,更需气质高贵,最重要的是,必须是时下最得圣心、最能代表皇家颜面的女子。
在所有人眼里,这个原型理所当然属于傅明玉。她的每一次礼仪、每一首诗、每一朵“绿云”,似乎都在证明她的独一无二。
然而,金枝录的文字却刺破了她内心最骄傲、最脆弱的防线。那些暗示、暧昧不明的措辞,挑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不安——在这场权力和声望的游戏里,她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最高处,可实际上,她甚至还未稳住脚跟。
秋风掠过窗棂,吹动桌上的墨稿,也似乎在提醒她:真正的战场,才刚刚开始。
……
傅府里,炭火散发着微微的暖意,但空气里依旧带着冰凉的压抑感。墙角堆放的锦盒、绣品和画稿散发出淡淡的丝线香气,仿佛在提醒人们这里曾经承载过多少母女共同的梦想。
傅明玉站在阁中间,手微微攥着衣角,眼眶通红,呼吸急促。她盯着柳氏,声音里带着哭腔:“母亲……金枝录上说的是真的吗?”
柳氏穿着素雅的秋香色褙子,发髻整齐,手里拿着小银剪,缓缓修剪着文竹的枯枝。动作一如既往的优雅、冷静,仿佛旁边的女儿与她的世界毫不相干。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剪下一片枯叶,丢进一旁的铜盆里,发出轻响。
“明玉,你太沉不住气了。”柳氏声音像晨风扫过湖面,“为这点小事就乱了方寸?”
“小事?”傅明玉声音骤然拔高,几乎震裂了暖阁的静谧,“母亲,那只凤凰,我以为……我以为它永远都该是我的!”
她的手指指向墙上那幅母女亲手画的凤凰图——线条有些稚嫩,色彩涂得歪歪扭扭,但那是她四岁起第一次学凤的心血,是母亲手把手教她绣出的每一片羽毛和鳞纹的延伸。
“您从小告诉我,我就是傅家的凤凰,是人中龙凤。”她的声音颤抖,“可现在……您要把我的梦想送给别人?”
柳氏终于放下银剪,转身,目光直直落在傅明玉身上。那双眼睛里,有不忍,有失望,但更多的是冷静的理智。
“明玉,凤凰是要能飞上最高枝头的,不是待在画里让人欣赏。”
她走近女儿,伸手握住傅明玉的手,暖阁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文竹叶轻微的沙沙声。
“告诉我,菊花宴上你赢了吗?”柳氏问。
傅明玉低下头,指尖紧攥衣角,脸色瞬间惨白。
“太后的心思你猜透了吗?”
她咬紧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苏落梅如今圣眷正浓,是太后眼中的趣人,是圣上口中的将门虎女。这阵风正往她那边吹。我们傅家不能逆风而行。请她做凤凰的原型,不是为了捧高她,而是为了告诉宫里——我们傅家识时务,懂进退。这是为了家族,为了霓裳坊,更是为了你。”
暖阁里沉默良久,只剩炭火噼啪的轻响和丝线的淡香。
“你若想赢,就必须学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包括你的对手。”柳氏轻轻放开女儿的手,转身整理挂在一旁的绣品,“而不是沉溺于这些无谓的情绪里。”
傅明玉看着母亲那双冷静得几近残酷的眼睛,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从头到脚,一片冰冷。
她终于明白——在母亲心中,自己或许是凤凰,但首先必须是一只能为家族带来最大利益的凤凰。
若她飞不动,母亲毫不犹豫会选择另一只飞得更高的鸟。
窗外细雨敲打着屋檐,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响声。屋内暖意与冷意交错,母女两人的身影被火光拉得长长的,仿佛预示着这一场宫廷风云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
霓裳坊三楼的“云锦堂”,平日里不对外开放,此刻却灯火通明,布置得金碧辉煌。墙上挂满了各色绣品,桌上陈列着上好的布料、颜料、绣线,空气中弥漫着丝线和颜料混合的气味,带着一股令人微微头晕的浓郁气息。
苏落梅踏入堂中,脚步轻轻,却无法掩饰心里的紧张。四周的目光像利箭般射来,每一个画师、绣娘都带着挑剔而审慎的神情打量她。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贵重的陈设品,被人从各个角度审视、评估,哪怕是一丝微笑或偏头,都可能成为他们笔下的焦点。
柳氏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微笑着向众人介绍:“诸位,这便是我所说的神女——能让凤降凡尘的定北侯府苏大小姐。”
话音落下,四周的画师们立刻蜂拥而上。
“请大小姐上座,我们需要为您量一下尺寸,从肩宽到腰围,务必精准。”
“请侧一下脸,微微抬头……英气与娇媚并存,实乃凤凰之姿!”
“大小姐偏爱颜色吗?以您肤色,这新染的凤仙朱砂,最是相配。”
每一句赞美都像是轻巧的匕首,暗暗刺在傅明玉心上。曾经她以为属于自己的专属荣耀,如今正在被公开、一点一点地剥夺。
傅明玉被安排坐在不远处的客座,手里端着尚温热的茶,眼神却牢牢锁定苏落梅。她看着母亲微笑着为苏落梅奉上一杯茶,看着画师为捕捉苏落梅眉眼神态而频频蹙眉,听着绣娘因她的一句“这颜色不错”而欣喜若狂,血液在她体内翻滚,却无法发泄。
终于,一个画师端来刚调配好的“凤仙朱砂”,轻轻放在苏落梅面前,请她过目。那一刻,傅明玉心中最后一丝理智瞬间崩塌。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尖锐刺耳:“够了!”
全场为之一震,所有人都愣住。
傅明玉的眼睛死死盯着苏落梅,脸色因愤怒而扭曲,手挥舞间不小心碰翻了画师手中的白瓷碟。
“啪嗒!”
暗红色的朱砂溅得到处都是,甚至染上了刚刚勾好轮廓的绣稿。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朱砂粉味,像火焰一般灼烧着她的心。
苏落梅惊得愣在原地,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裙摆。
柳氏的脸色瞬间阴沉到极点,手抖了几下,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她看着那张被毁的绣稿,心血和谋划在这一瞬间化为泡影。
“明玉!”柳氏的声音像寒铁敲在耳膜,浑身颤抖着,抬手狠狠一记耳光落在傅明玉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堂内回荡,瞬间将所有人的呼吸都凝固。
傅明玉捂着脸颊,火辣辣的疼痛传遍全身,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强行咽了下去。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母亲打——而原因,正是那位平日里令她嫉妒得发狂的苏落梅。
堂内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