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沈惊春从祠堂回到梅园的途中,一道黑影悄然出现在她身后。
“姑娘。”墨七声音嘶哑地递上一张字条。
沈惊春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李通判昨夜被一纸密令召回京中,现宿于城南旧驿。”
她眸光微闪,心中冷笑。一切,都按着计划在走。
当夜,她命春桃换上一身寻常的卖花女装束,趁着夜色潜入驿站后巷。
春桃依计将一只绣着宁王府暗纹的锦囊,不着痕迹地塞进了李通判一名随从的怀中。
那随从回到房中,将锦囊呈给李通判。
李通判疑惑地打开,囊中空无一物,只有一枚洗得褪了色的胭脂手帕。
看清手帕的瞬间,李通判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这帕子他认得,正是当年陈正纲送给柳如婳的定情信物!
他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这桩交易就是他一手牵的线!
如今,这信物,却用宁王府的锦囊送了过来。
他瞬间冷汗涔涔,如坠冰窟。
有人要他开口,将当年的丑事全部抖出来。
否则,一旦事情败露,凭着这宁王府的标记,他李家上下百余口人,都将成为陈正纲的替罪羔羊!
这一夜,李通判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几日后,殿试放榜之日。
礼部外的皇榜墙下,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陈正纲身着新赐的翰林袍,站在金榜最显眼的位置,接受着同科进士和围观百姓的道贺,一张脸笑得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雪依然在飘着,不远处的街角,一名素衣女子静静地站着,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
伞下的容颜清冷如霜,正是沈惊春。
她没有走近,甚至没有看他太久,只是隔着漫天风雪,微微扬起了唇角。
那弧度不带一丝温情,“这才,刚刚开始。”
而在城中另头,柳如婳正倚在窗边,指尖轻轻抚过一套即将完工的凤冠霞帔,上面的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遥望着皇城的方向,想象着陈正纲的风光,笑靥如花,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成为翰林夫人,乃至未来阁老夫人的无上荣光。
梅园沈惊春在一卷长长的人名谱上,指尖缓缓划过,在“李通判”三个字上,用朱笔重重地勾去。
一旁的春桃看得心惊胆战,小声问:“姑娘,那李通判……他会招吗?万一他为了自保,死不承认呢?”
沈惊春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轻得如同窗外飘落的雪花,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他不招,也会有人逼他招。尚书府的赵嬷嬷,昨夜偷偷在后院烧了一堆旧衣裳,我让墨七去看过了,里面,有一件柳如婳小时候穿过的奴婢布衫。”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急了,呼啸着拍打着窗棂。沈惊春立于无边的黑暗之中,眸光却比窗外的冰雪更亮,更利。
“他们真正怕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自己那身光鲜亮丽的画皮,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层一层地扒下来。等着吧,她柳如婳的大婚,我会亲自去‘贺喜’的。”
这盘棋,她布了太久,每一个棋子,每一次落子,都经过了千百次的推演如今,棋局已开,再无回头之路。
刑部提审李通判当日,冷风卷着碎雪,刮过京南大狱森然的高墙,仿佛要将一切秘密都撕扯出来,昭告天下。
狱内,阴冷潮湿的审讯室里,炭火烧得并不旺,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
那香气极淡,混在霉味和血腥气中,几乎不可察觉。
李通判被两名如狼似虎的狱卒押上堂时,双腿已然发软。
他一夜未眠,胭脂帕上的熟悉绣样像一道催命符,在他脑中反复烙印,烧得他心胆俱裂。
此刻,那若有似无的香气钻入鼻息,他只觉头脑愈发昏沉,堂上林御史那张素来刚正不阿的脸,竟也开始出现重影。
“李通判,科举舞弊一案,你可知罪?”惊堂木猛地一拍,声音如炸雷般在他耳边响起。
李通判浑身一激灵,那股被若有若无的香气撩拨起来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几乎是本能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题是李大人给的!是……是陈正纲!银子是陈正纲托我转交的!”
话音未落,满堂死寂。
李通判自己也懵了,他说了什么?
他怎么会……冷汗瞬间浸透了囚衣,他惊恐地抬头,正对上林御史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完了。他瘫软如泥。
林御史眼中精光一闪,当即喝道:“录供!画押!”
铁证如山,刑部尚书不敢耽搁,连夜将供状封入密匣,加急呈送御前。
消息如长了翅膀的鸟,飞速传入宁王府。
书房内,萧晏正借着烛火翻阅北境传来的急报,边关战事胶着,他眉心紧锁。
听到暗卫的禀报,他捏着书页的指尖猛地一顿,一道细微的折痕出现在纸上。
他缓缓抬眸,目光穿过紫檀木雕花屏风,落在外面一个纤细的身影上。
沈惊春正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缓步走来。
她低眉敛目,步履轻盈,仿佛外界的滔天巨浪,于她而言,不过是庭院里的一缕微风。
“王爷,请用茶。”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青瓷杯壁触及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萧晏没有动,深邃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像是要将她看穿。
“你可知,李通判招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探究。
沈惊春仿佛未闻其中深意,声音温顺得像一只被驯服的猫:“奴不知。只听说昨夜南巷风大,吹熄了好几户人家的灯,想来是天意。”南巷风大?
刑部大狱恰在京城之南。
萧晏的眸色一寸寸变深。
他本以为,她不过是借他的势,泄一己之私愤,是个聪明却也仅限于此的女人。
可现在看来,他错了。
她每一步都似早有筹谋,甚至能将手伸进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狱,神不知鬼不觉地动用香料。
这绝非一个普通孤女能有的手段,她竟像是在京中悄然布下了一张无人知晓的暗网。
一股陌生的、近乎忌惮的情绪,第一次因一个女人而在他心头升起。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沉声问,语气里已没了先前的随意。
沈惊春终于抬起眼,那双总是温顺的眸子里,此刻清冽如寒潭,映着烛火,却不见半分暖意。
“回王爷,奴只是想看看,有些人披着一身金织玉绣的袍子,内里……是否也早已腐烂成了草芥。”
柳府角门外的深巷中,赵嬷嬷正跪在火盆前,一把一把地将一些陈旧的衣物和零碎物件投进火里。
火苗舔舐着那些布料,发出噼啪的声响,灰烬随风飘散。
她一边烧,一边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小姐啊,您真是命苦……本是奴婢的女儿,却阴差阳错被抱去柳家当了金枝玉叶……如今这风声越来越紧,万一真相大白,您可怎么活啊……”话音未落,一道清冷的轻笑声忽然从她身后响起。
赵嬷嬷如遭雷击,猛地回头,只见沈惊春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不远处,清冷的月光为她渡上一层银边。
她的手里,正握着一只早已褪色、洗得发白的虎头布鞋,正是当年柳如婳幼时穿过,后来被她嫌弃丢掉的那只。
“嬷嬷。”沈惊春缓步上前,姿态优雅,却带着逼人的压迫感,“烧得掉旧衣,烧得掉流言吗?你家小姐若真是天生的贵女,又怎会连自己的乳母都压不住这点心虚?”
她随手将那只虎头鞋投入火盆,布料遇火,瞬间蜷曲、焦黑。
赵嬷嬷吓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想喊人,一抬头,却见阴影处,墨七的身影如鬼魅般伫立,一双冷漠的眼睛正毫无感情地盯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死人。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
沈惊春看也不看她,拂袖转身,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这双鞋的另一只,我会留着。在她大婚那日,亲手放在她的喜榻之上。”
几日后大理寺的判决传了出来,陈正纲科举涉嫌舞弊,停职查办。消息一出,满城哗然。昔日人人称颂的少年才子,一夜之间沦为京城最大的笑柄。连带着,柳家也成了清流士林唾弃的对象。
沈惊春立于王府的高阁之上,凭栏远眺。夜幕下,城南苏府的方向,原本彻夜通明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骤然熄灭,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
她唇角微扬,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身后的春桃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忍不住怯怯地问:“姑娘,她……她会不会恨死您?”
沈惊春摩挲着手中一只小巧的旧香囊,香囊的边角绣着一丛清雅的兰草,针脚细密。这是她当年亲手为陈正纲缝制的,她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恨?她连我是谁,都不曾真正看清过。我今日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让她恨我,”她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是为让她,再也无法假装自己是‘她’。”
萧晏来了梅园。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只身一人,手中提着一盏孤零零的宫灯。
他到时,正看见沈惊春立于院中雪地里,面前燃着一盆炭火。她正将一些东西投入火中,火光跳跃,映着她半边脸,一半明亮,一半阴冷。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你烧的,是他们的命。”沈惊春没有回头,只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投入火中。
那是一张名单,借着火光,萧晏隐约看见,上面除了李通判之外,赫然还有当年主考官的几位门生、京城最大银号的掌柜、乃至负责传递考卷的驿丞等十余人的名字。火舌瞬间吞噬了墨迹。
她低语,仿佛在回答他,又仿佛在对自己说:“王爷说得对。但我烧的,不止是他们的命……”她微微侧过脸,火光在她眼底燃起一簇幽冷的火焰,“还有您,亲手给我安上的‘替身’之名。”
萧晏的瞳孔骤然紧缩。这一刻,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早已如一匹挣脱了缰绳的烈马,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盯着那团即将熄灭的火焰,嗓音前所未有地低哑:“若有一日,本王愿为你撕了这层身份,你可愿留下?”
沈惊春终于完全转过身,正对着他。
漫天风雪中,她的眸光比雪更冷,比星更亮。
“那得看王爷,”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能不能先认出,我不是谁的影子。”
话音落下,梅园重归寂静,只余风雪呜咽。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