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梅园暖阁内炭火微明,沈惊春指尖轻叩白瓷茶盏的边缘,一声,又一声,不疾不徐,仿佛在等什么,又仿佛早已知晓结局。
窗外雪势未歇,却冷得刺骨。
春桃推门而入,带进一缕凛冽寒气。
她手中紧握一封密信,指节微白,声音压得极低:“姑娘,墨七从刑部暗线得来的消息,李通判昨夜突患风疾,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如今已形同废人。”
茶盏轻顿,一圈涟漪在水面漾开,转瞬即逝。
沈惊春垂眸,目光落在那封被蜜蜡封缄的信上,唇角缓缓浮起一丝冷笑:“好一招先废证人……倒是比我预想的,快了半步。”好一个“风疾”,来得真是时候。
沈惊春眸色微沉。
她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去请谢嬷嬷。”谢嬷嬷很快便至,她一辈子在宫里摸爬滚打,见过的阴私手段比寻常人吃过的盐还多。
听完原委,她只低声道了一句:“宫里有的是法子,能让开不了口的人开口,自然也能让开了口的人,永远闭嘴。”沈惊春缓缓摇头,指甲在桌面划过一道无声的冷光:“杀他太便宜了。我要他活着,清清楚楚地活着,一笔一划地,把那些人的名字都写出来。”她起身走向书案,提笔蘸上浓墨,笔尖在素笺上迅疾游走,落下三行字。
墨迹稍干,她便将其折好,塞入一枚小小的蜡丸中,递给春桃。
“即刻送去林御史府上,务必赶在他上朝前,亲手交到他贴身长随的手中。”春桃接过蜡丸,指尖触及那冰冷的蜡封,忍不住迟疑:“主子,可王爷有令,命您……不可再插手朝局之事。”沈惊春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何时说过我要亲自动手?”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林御史府中的灯火却已亮如白昼。
这位以刚正不阿闻名的御史大人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眉间的川字深得能夹死蚊蝇。
仆从悄然呈上一枚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蜡丸。
林御史捏碎蜡封,展开那张被揉得发皱的残纸,目光触及纸上那潦草却字字惊心的字迹时,呼吸猛地一滞。
“癸卯秋,金陵驿丞于望江楼收银三百两,转交考题于陈氏书童;银号‘恒丰’有账册副本,藏于西市‘吉利’米铺第三间库房南墙暗窖,钥匙在李通判贴身小厮的旧鞋鞋底。”林御史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正是他追查了这么久,却始终无法突破的那个缺口!
金陵驿丞早已暴毙,陈氏书童也已失踪,唯有这本账册,是最后的希望!
他再不迟疑,当即签发御史台巡查令,亲自带人奔赴西市。
天色微明时,伴随着一声闷响,一块青砖被撬开,一个尘封的铁匣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打开铁匣,一本泛黄的账册静静躺在其中,清晰地记录着科考前后一笔笔巨额银钱的流转。
林御史翻到最后一页,指尖颤抖地停在一行字上:“陈正纲,题资,纹银五百两。”铁证如山!
金銮殿上,早朝的气氛一如往常。
新晋翰林院编修陈正纲身着簇新官服,站在百官之列,面带微笑,尽享同僚艳羡的目光,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就在此时,林御史手持一本账册,自队列中走出,声如洪钟,响彻整个太和殿: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林正德,有本参奏!臣参奏翰林院编修陈正纲,癸卯年科场舞弊,欺君罔上,盗取功名!请圣上即刻将其革职,查办!”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圣上龙颜大怒,当即下令当堂对质。
陈正纲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声称账册乃是伪造,银两往来不过是同乡借贷。
可他的辩解之声还未落下,刑部尚书已然出列,手中高举一份供状:“启奏陛下,此乃通判李文吉于昨夜子时画押的亲笔供词。李文吉狱中‘风疾’突愈,自知罪孽深重,已将当年如何受陈正纲指使、如何买通关节、如何分赃之事,尽数招供!”原来,林御史查抄账册的消息一传出,那些暗中观望的势力便知大势已去。
与其等着被清算,不如主动献上投名状。
这“风疾”,自然也就“好”了。
圣上接过供词,只扫了一眼便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将供词砸在陈正纲脸上,拍案而起:“科举舞弊,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朕要让他们知道,何为欺君之罪!”
柳府柳如婳正对着镜中一身华美的嫁衣,痴痴地笑。
可下一刻,丫鬟尖利的声音便将她的美梦彻底击碎。
消息传至,柳如婳与陈正纲有婚事,陈正纲涉嫌科举舞弊,贵妃娘娘震怒,下旨永不许柳家女眷入宫。
柳如婳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一把将面前的鎏金铜镜扫落在地。
“不可能!沈惊春那个贱人,她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弃妇,凭什么毁掉我的天命贵女之路!”一旁的赵嬷嬷吓得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却不敢说出那个秘密,那双被她亲手烧毁,本以为能永远埋葬真相的旧鞋,其实早就不知何时,落入了沈惊春的手中。
此刻,沈惊春正立于城南一处高墙之上,素色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眸子,静静地望着陈府门前那块巨大的朱漆匾额。
春桃在她身后低声道:“姑娘,他……陈正纲跪在宫门外求见圣上,雪已经没过脚踝了,宫门一直没开。”沈惊春摩挲着袖中那枚早已褪色的半旧香囊,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轻得像一片雪花:“我曾为他守在药炉前,熬到五更天,他醒来后,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过我。如今他在雪中跪上一天一夜,也不过是还我当年一夜寒凉罢了。”
夜色深沉,寒风卷着碎雪,吹得梅园的枝桠呜呜作响。
萧晏独自一人踏入园中,手中没有提灯,而是拎着一只底部尚有余温的铜制香炉,正是白日里沈惊春用来焚烧名单的那只。
他走到廊下,将那香炉重重掷在雪地里,炉中未烧尽的灰烬四散飞扬,露出光洁的炉底。
“你烧的不是名字,”他的声音比这冬夜的雪还要冷,,“是你企图在我府中抹去的,你自己的所有痕迹。春桃为你送信,墨七为你传令,谢嬷嬷为你指点宫中秘辛……沈惊春,你以为,你以为你这点把戏,真能瞒天过海?”沈惊春就站在廊下的阴影里,神色平静,无惊无惧:“王爷既已尽知,要治奴的罪,奴无话可说。”萧晏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眸中翻涌着滔天的怒意与深不见底的困惑:“那你告诉我,你图什么?图权,图利,还是……图报复我?”她终于抬起眼,毫无畏惧地直视他眼底那抹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执念残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王爷给我的,从来就不是一条命,而是一副枷锁。我想要的,不过是亲手,打开它。”萧晏的身形猛然僵住。
就在这一刻,一阵狂风卷过,吹散了落在香炉底部的最后一缕未尽的灰烬,露出一行早已被熏得发黑,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小字“癸卯秋,沈氏惊春,记于夫君登科夜”。
那是三年前,她为陈正纲连夜抄录誊写那份来路不明的考题时,用发簪悄悄刻下的。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