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春没有想过逃亡,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外面是个什么世界。
她每日按时服药,安静用饭,甚至主动让侍女为她梳头更衣。
萧晏每日会来寒芜居一次,每次都站在窗前凝视她半晌,也不多言。
她便在那日刻意穿一件素白襦裙,发间只簪那枚银簪
沈惊春是从第七日开始“学规矩”的。
宋妈妈端着茶盏跨进寒芜居时,铜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她扫了眼榻上静坐着的女子,素布襦裙洗得发白,发尾用根草绳随意系着,与昨日在偏厅瞥见的“替身”判若两人。
“沈姑娘。”宋妈妈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沫溅出半盏,“王爷让老奴教您宁王府的规矩,首先记好……”她枯瘦的手指戳向沈惊春眉心,“这里头不能有半分自己的念头。”
沈惊春垂眸,望着案几上自己的倒影。那是张清瘦的脸,眉峰微挑,眼尾带着点未褪尽的冷意。
她想起昨日卯时,墨七送药来,药汁黑得像锅底灰,她捏着鼻子灌下去时。那么苦也没什么。不过是学规矩。
“是。”她应得极轻,指尖悄悄掐进掌心。
宋妈妈要教的“规矩”她逐渐摸透:晨昏定省的时辰、见主子该跪的方位、姿势,连笑要漏几颗牙。她加倍努力,重复再重复,每样都做得分毫不差,连宋妈妈拍着桌子骂“木头人”时,她都能精准在第三声骂出口前跪直腰板。
次日辰时三刻,窗纸被风掀起一角。
沈惊春正对着铜镜描眉,忽听得廊下传来玄靴碾雪的声响。她手一抖,眉笔在额角划出道淡青痕,萧晏来了。
门帘被掀开的刹那,寒气裹着松木香涌进来。沈惊春垂眼盯着自己素白襦裙的裙角,“抬眼。”萧晏的声音像浸在冰里。
沈惊春缓缓抬头。他站在五步外,玄色大氅未卸,肩头上还落着雪粒。
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枚银簪,“她从前……”萧晏突然顿住,指节抵着窗棂,骨节泛白,“从不用素色。”
沈惊春心口一跳,面上却浮起丝极淡的笑:“是我记错了。嬷嬷说素色衬得王妃像画里的仙子,我便想着……”
“住口。”萧晏突然掐住她下巴,指腹碾过她眉角那道青痕,“谁准你提她?”他的拇指重重压在她人中上,疼得她眼眶发酸,“你该记得,你现在是……”
“是王爷的人。”沈惊春任他施为,眼尾慢慢洇出泪,“我只是想……让王爷看了欢喜。”萧晏的手猛地松开。他后退两步,背对着她站了片刻,雪水从大氅滴在青砖上。
“明日换朱砂簪。”他的声音闷在喉间,推门出去时带翻了妆匣,螺子黛滚落在沈惊春脚边。
她蹲下身拾,指尖触到那截青黑的黛石,忽然笑了。原来萧晏要她,像那个被全府忌讳着的“王妃”。
午后,沈惊春倚在廊下剥橘子。新换的朱砂簪硌得头皮发疼,她捏着橘瓣,状似无意问:“小桃,你在王府几年了?”
“回姑娘话,三年。”小丫鬟缩着脖子,往她身边凑了凑,“姑娘快些回屋吧,这风刀子似的……”
“我就问一句。”沈惊春塞了瓣橘子到她嘴里,“听说王妃最爱梅林?”
小桃刚嚼到橘子的甜,突然被噎得直咳嗽。她慌乱地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凑到沈惊春耳边:“姑娘可千万提‘梅’字!三年前王妃在梅林自缢,殿下亲手斩了七名近侍,连奶娘都……如今府里没人敢提‘梅’字。”沈惊春心头一震,意识到宁王的“疯”并非传言,而是深埋的暴烈。
她转而打探府中人事,得知现任掌事姑姑徐嬷嬷原是王妃乳母,如今却被贬去管洗衣房,就因为她哭着喊了声‘阿阮’。”“阿阮”原来王妃闺名。
她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枯枝上还挂着残雪,突然明白萧晏为何总在寒芜居窗前站那么久,这里能望见梅林的方向。
次日未时,沈惊春裹着斗篷去后园。
她故意挑了段结着薄冰的回廊,走两步便踉跄着扶住廊柱,裙角沾了大片雪水。
“姑娘小心!”
苍老声音响起时,沈惊春膝盖一软,整个人往旁边栽去。徐嬷嬷慌忙伸手扶她,枯瘦的胳膊却被她攥了个正着:“嬷嬷救我,这地太滑了……”
徐嬷嬷僵了僵,到底还是将她扶进了偏房暖阁。
沈惊春捧着热茶,望着老嬷嬷发间那枚褪色的银簪,与她昨日藏在床板下的那支,竟有点类似。
“嬷嬷可还记得王妃?”她轻声问,“我听人说,我与她……”
“不像!”徐嬷嬷突然打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沈惊春手背上,“你这样的,怎配与阿阮比?阿阮她……”她突然捂住嘴,浑浊的眼睛里浮起泪,“老奴失言了,姑娘快回吧。”
沈惊春望着手背上的红痕,在徐嬷嬷转身时瞥见她腰间挂着的钥匙串,最大那枚铜钥匙,好像是宁王府库房的。
她低头吹了吹手背,嘴角勾起丝极淡的笑。
那王妃阿阮,是根扎在萧晏心口的刺,连提都提不得。
当晚亥时三刻,寒芜居的门被踹开。
沈惊春正就着灯光缝衣裳,抬头便见萧晏立在门口,眉峰紧拧,目光落在她颈侧,那里有道细细的红痕,是白日被廊柱刮的。
“去了哪里?”他的声音像淬了毒。
沈惊春放下针线,站起身:“回廊赏雪,不慎跌倒,惊动了徐嬷嬷。”
萧晏一步跨过来,指尖扣住她后颈,将她抵在墙上:“谁准你见她?”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尖,带着酒气,“你该知道,本王最恨别人碰我的东西。”
“是她来扶我的。”沈惊春任他钳制,望着他发红的眼,“王爷若要罚,便罚我吧。”
萧晏的指腹碾过她颈侧的伤痕,突然低笑起来:“你倒是会替人担罪。”他的拇指重重按在她脖子上,“可你忘了,本王说过,你不该有‘自己’的想法。”
沈惊春被按得喘不过气,却还是扯出个笑:“我没有。我只是……”她的声音发哑,“想活得像个人。”
他倒退两步,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甩袖离去。门被摔上的刹那,她听见他低低说了句:“闭门三日。”
闭门那日,沈惊春拆了床板。她将那支银簪塞进夹层,用炭块在床底下墙根划了三个名字:陈正纲、柳如婳、萧晏。
“你们都把我当影子。”她对着墙轻声说,“可影子也会咬人。”
三日后卯时,寒芜居的门被推开。
沈惊春正对着窗户发呆,抬眼便见墨七立在门口,身后跟着四个粗使婆子,抬着座朱漆妆台。
妆台雕着缠枝莲纹,最上层搁着个檀木匣,匣盖上落着层薄灰,像是许久未开。
沈惊春看着那妆台,门外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压得满院寂静。
是萧晏。玄色蟒纹皂靴踏过门槛,鞋底碾着残雪,留下一道湿痕。
他站在妆台前,目光落在那檀木匣上,片刻,才启唇:“这是王妃的妆奁。”
她早该想到的,萧晏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普通替身,是能替他重演旧梦的提线木偶。
“三日后是她生辰。”萧晏的指尖划过妆台雕纹,在缠枝莲的花瓣上停住,“穿上这凤冠霞帔,跟本王去梅林祭拜。”沈惊春指尖微颤,凤冠就摆在匣中,点翠的凤凰尾羽在匣内泛着幽蓝的光,珠串垂落如瀑,与她从前在陈正纲书斋见过的《宫妆图》里的凤冠分毫不差。
她知道若她退缩,萧晏会像碾碎一片枯叶般将她丢进暗牢;若她应下,便能踏进梅林那片被宁王府视为禁忌的地方,那里埋着萧晏最不愿示人的秘密。
“是。”她低头应得利落,发顶的朱砂簪轻轻摇晃,“全凭王爷安排。”
萧晏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了片刻,忽然伸手捏住她后颈。
指腹隔着布料碾过,像在确认什么:“最好别耍花样。”他的拇指又重重按了按她耳后,“本王的耐心,只够给阿阮。”
沈惊春被按得向前踉跄半步,却在触到妆台边缘时稳住身形。
她抬头时眼尾微弯,像被训顺的雀儿:“王爷待我这样好,我怎会?”
萧晏的瞳孔骤缩。他松开手后退两步,袖中玉佩撞出清响:“墨七会盯着你。”说罢甩袖离去,玄色大氅带起的风掀动妆台锦帕,露出凤冠下压着的霞帔,大红的缎子上绣着百子千孙纹,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所有岁月都缝进去。
当夜,沈惊春借着灯光轻抚那凤冠。当指尖触到夹层里那张粗糙的纸页时,她的呼吸都轻了,那是半片烧焦的信笺,边缘还留着熏黑的痕迹,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得刺目:“......非我所愿......”
娟秀的小楷力透纸背,像是握着笔的人用尽了全身力气。
沈惊春将信笺残角贴在掌心,突然想起那日徐嬷嬷提到王妃时,眼角不自然的抽搐。原来阿阮不是萧晏口中的白月光,是困在金丝笼里的雀儿,连死都未必是自愿。
她开始模仿,嬷嬷说阿阮爱读诗,她便在每日寅时默诵《关雎》,声音轻得像落在窗台上的雪;嬷嬷说阿软擅琵琶,她就拿起那把蒙尘的琵琶,指尖磨出血泡也不停;嬷嬷说阿阮厌恶甜食,她便将膳房送来的糖蒸酥酪原封不动退回,连梅花糕上的糖霜都要仔细刮净。
墨七的脚步在窗外停了,这个总垂着眸的暗卫终于在傍晚掀开门帘,手中托着一碟梅花糕:“这是王爷让厨房新做的。“
沈惊春接过时闻到清甜的梅香,却不见半粒糖霜。
她抬眼,正撞进墨七沉黑的瞳孔,那里面藏着警惕,还有几分探究。“替我谢过王爷。”她执起一块咬下,面粉的清香在齿间散开,“确实和从前......不一样。”
次日清晨,萧晏的玄色身影再度笼罩寒芜居。
他站在妆台前,盯着她案头摊开的诗册,指节抵着桌沿:“昨日的梅花糕,可合口?”
“合口。”沈惊春垂眸收拾诗册,“和王妃从前爱吃的,应该是一个滋味。”
萧晏突然笑了。
那笑声像碎冰撞在瓷碗里,带着几分疯癫的锐度:“你倒记得清楚。”他伸手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头,“可你知道她最爱的那支曲子么?”
沈惊春的喉结在他掌心滚动:“《有所思》?”
“错。”萧晏的拇指摩挲她唇瓣,“是《上邪》。”他松开手时,袖中滑出一方帕子,落在她膝头,“祭拜时,用这帕子擦她的墓碑。”
帕子是月白的,边缘绣着半朵并蒂莲,帕角有个极小的“阮”字,沈惊春将帕子叠好收进妆匣,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祭日那天飘着细雪。
沈惊春戴着凤冠霞帔步进梅林,雪落进霞帔的褶皱里,很快融成水,贴着皮肤冷得刺骨。
梅林深处立着座孤坟,碑上没有字,只刻着半朵残破的莲花,和帕子上的并蒂莲,恰好能拼成完整的一朵。
萧晏站在碑前,玄色大氅落满雪,像尊褪色的雕像。
沈惊春正要跪下,突然脚踝一紧,铁链擦过雪地的声响刺进耳膜,她低头,看见铁环被戴到她的脚腕上,另一端系在墓碑下的石墩上。
“这是做什么?”她的声音还稳着,指尖却掐进掌心。
“怕你跑。”萧晏转身,眼底像烧着两团黑火,“从今日起,你住这里。”
沈惊春抬头,凤冠上的垂珠遮住她冷硬的目光。
她伸手抚过铁链,突然笑了:“我若说想为她弹首曲子再搬来,王爷可准?”
萧晏的眉峰微挑:“弹。”
琵琶声在雪地里炸开时,连风都顿住了。
那不是《上邪》,不是《有所思》,是沈家老仆常哼的民间小调,当年陈正纲嫌这曲子粗鄙,说“你这样的丫头,也就配听这个曲”。
此刻琴弦震颤,倒像是在替她把当年咽下的羞辱,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萧晏的指尖攥紧了大氅下摆。
他望着雪地里那个穿凤冠霞帔的身影,突然觉得眼前的画面在摇晃,阿阮从不会弹这样的曲子,她的琵琶声像春泉,清泠泠的;可眼前这人的曲子里,有柴火的焦香,有井水的凉意,有被践踏时咬碎的牙。
“她说过。”曲终时,沈惊春的声音轻得像雪,“最美的乐,是活着的人唱给死人听的。”
萧晏的呼吸一滞。
他大步跨过去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谁教你的?
阿阮绝不会说这种话!“
“没人教。”沈惊春直视他发红的眼,“是我想说的。”
雪落在两人交缠的手背上,很快融成水,萧晏望着她眼里的光,突然觉得喉头发紧。
他松开手后退两步,玄色大氅扫过墓碑,震落一片雪:“收拾东西,今夜搬来守灵屋。”
当夜,守灵屋的烛火忽明忽暗。
沈惊春摘下凤冠,把那个信签放进了盘着的发髻里
窗外传来脚步声,她吹灭蜡烛,缩在炕角听着是萧晏的脚步声,比白日里慢了许多,像在丈量什么。
“阿阮。”他的声音裹在风里,“我找到你的脸了......可她说话的样子,为什么让我......”后面的话被风声卷走了。
沈惊春摸黑在炕沿刻下一道痕,这是她被囚的第几日了,她都忘记了,但她还可以忍,她要活着。
屋内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此刻的模样;她摸着发间的信笺残角,嘴角扬起极淡的笑。
窗外的脚步声终于远去,守灵屋重归寂静。黑暗里,她轻声说:“陈正纲,柳如婳,你们等着吧,我回来了。”
次日清晨,墨七来送早饭时,看见守灵屋的窗纸上多了三道抓痕,像是什么人在夜里反复摩挲,要把那层薄纸看穿似的。
屋内没有镜子,沈惊春对着水盆里的倒影梳头,水纹晃动间,她看见自己眼里的光,比凤冠上的明珠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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