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崔氏崔夫人的马车已碾着青石板撞进宁王府角门。她鬓发乱成蓬草,素色裙裾有些乱,连绣鞋都趿反了一只,手里攥着的信笺被汗水洇出褶皱。
“沈姑娘!
沈姑娘!“她撞开惊春阁的雕花门,门槛绊得她踉跄两步,差点栽进案几上的青瓷茶海。
门房小斯追在后面直搓手:“老夫人您慢些”
沈惊春正靠在软榻上翻账本,闻言抬眼。
她穿月白对襟衫,腕间玉镯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连眉峰都未皱一下,只将账本往旁一推:“崔夫人这是?”
崔氏扑到她跟前,信笺“啪”地拍在案上。
纸角翘起,露出焦黑的边缘:“昨夜我府门匾忽现焦痕,形如火舌!门房说,半夜有人贴了张无字白纸,烧了半刻才尽!“她手指发颤,指甲盖泛着青,”惊春啊...是不是我昨儿在祠里说了那句话,惹了怨魂来找?
沈惊春垂眸看那信笺。焦痕呈螺旋状,像极了香灰烧穿的痕迹和那柱“驱邪香”烧出的形状,分毫不差。
她指尖轻轻划过焦痕,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崔夫人多心了。”
“多心?”崔氏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骨缝,“我在祠堂说那香……夜里就梦到个穿素衣的女子站在床头,说‘崔家受苏家荫庇这多年了,该还了’!”她喉间发紧,“那女子...那女子的脸,和你生得一般无二!”
沈惊春任她抓着,腕骨被捏得生疼,眼底却浮起悲悯:“夫人可知,宁王妃临终前,手里攥着半封未烧尽的信?”她抽回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凉了,白芷,换盏热的。”
白芷应声从内室捧来新茶,青瓷盏底压着个雕花木盒。
沈惊春推过去:“这是我新制的安魂香,夫人夜里点一支,梦自宁。”
崔氏盯着木盒上的缠枝莲纹,喉结动了动。
她伸手去接时,沈惊春的指尖轻轻划过盒子。
“谢...谢惊春。”崔氏攥着木盒起身,衣角扫落案上茶盏。
瓷片迸裂声里,她突然抬头:“那匾...那‘柳荫堂’的匾,可是要换?”
“夫人觉得呢?”沈惊春望着满地茶渍,“当年先帝赐匾,是念崔柳两家同出一脉;如今...”她顿了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崔氏夫人的背突然绷直了。
她像被人抽了脊梁骨似的踉跄两步,木盒在掌心硌出红印。
等丫鬟扶着她出阁时,晨雾已散,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姑娘,”白芷等崔氏的彻底没了硬儿,才凑近压低声音。
“她今夜必点。”沈惊春抚过账本上“苏记米行”的批注,“崔家这二十年从苏家拿的好处,够填半座金山。”她抬眼望窗外,墨七的影子正掠过院角老槐,那是暗卫传讯的暗号,“去回王爷,崔家次子已派人出城,目标是御史台周言官。”
当夜子时,崔府正房突然爆发出尖叫。
“鬼!
是鬼!“崔氏披头散发撞开雕花门,发间银簪歪在耳后,绣鞋掉了一只,”她站在香案前,手里攥着信!
她说...她说’崔家吞的银子,该吐了‘!“
丫鬟们举着烛台涌进来,只见案上安魂香烧剩半截。
崔氏扑过去抓起那灰,借烛光看清的也只是香灰,突然她像被烫到似的松手。
那灰正落在她那只绣鞋旁,鞋尖上的并蒂莲,和梦里苏府门环的盘螭纹,在烛光里重叠成一片。
“烧!”,“把苏家送的东西全烧了!”火苗舔着“柳荫堂”三个字在火光里扭曲成灰。
她又冲外间喊:“去叫工匠!
把这匾拆了!
改...改悬’清慎堂‘!“
工匠们扛着梯子摸黑上房时,崔氏站在檐下直发抖。
月光照着新拆的匾位,原来的“柳荫堂”三个字已被凿去,露出底下新鲜的木料,像道狰狞的伤疤。
三日后,京城七大茶楼传出:“宁王妃临终前,说了三个字查柳氏。”
春和楼里,王夫人刚掀开门帘就被围了个严实。“真的?”张侧妃捏着手帕,“宁王妃是被柳家害的?”
“我表嫂在慈恩庵当知客,”她压低声音,“说有个老道姑总念叨‘沈家三姑娘左肩有朱砂痣’,前日被宁王府家的人请走了...也不知是请还是绑。”
流言像长了翅膀,从茶楼飞到马车上,从绣楼落到朝堂上。
当日下朝,御史台周言官的朝靴还沾着殿阶的露水,就匆匆写了道折子:“宁王妃死因存疑,或涉外戚干政,恳请圣裁。”
宫里皇帝摔了茶盏。“查!”他指着刑部尚书的鼻子,“凡涉沈氏案相关卷宗,无论新旧,三日内呈报御前!”
苏府当日闭了中门。
柳夫人在佛堂里摔了整套汝窑茶具,碎片溅在跪在地上的柳云谏脚边。
惊春阁内,烛火忽明忽暗。
沈惊春将一枚铜匙模型投进炭盆,火舌卷着铜锈,发出“嗤啦”一声。
“真是我们做的吗?”白芷望着灰烬里的铜渣,“那焦痕……
“不是我们做的。”沈惊春望着跳动的火苗,“是她们自己,把钥匙交到了鬼手里。”
窗外,乌云裂开一线,月光漏下来,洒在“惊春阁”的匾上,像落了层薄霜。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敲过三更,又敲过四更。天亮了尽管有些灰蒙,宁王府的角门突然被拍得山响。
“王爷!
沈姑娘!“门房小厮的声音,”苏家...苏家祠堂昨夜突起大火,祖宗牌位尽毁!
沈惊春正倚在妆台前拆半卷账册,指尖的银簪咔地断在纸页间,她早料到苏家会有动静,却没算到这把火烧得这样急。
慌什么。她将断簪按进妆匣,抬眼时眉峰已平,先请王爷来。
话音未落,外间已传来皮靴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萧晏裹着半幅未系好的玄色大氅,发梢还沾着灰,显然是从演武场直接赶过来的。
他站在门槛外,目光先扫过她案头摊开的账册,又落在她微抿的唇上:苏家祠堂烧了。
我听见了。沈惊春起身,取过搭在椅背上的月白披风,去前院。
前院正厅里,报信的门房小厮跪得直发抖,额头沁着冷汗:小的天没亮就被拍门声惊醒,是巡城卫的差爷带着火甲来报的。
说是蜡烛倾倒,后半夜起的火,等救下来时...祖宗牌位全成了炭渣,就剩具焦尸趴在祠堂门口
蜡烛倾倒?萧晏忽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
他倚着廊柱,指节叩了叩石墩,巡城卫倒会省事。
百姓们可不这么说。沈惊春走到廊下,方才白芷去厨房取热水,听见挑水的老张头说,这是沈家冤魂回来讨债,毕竟上个月苏家烧了别人家的祠堂。
萧晏的指节顿住。
上个月柳夫人为断沈惊春与亡妻的联系,命人拆了城郊那座破落的沈氏小祠,说是脏了宁王的风水。
当时沈惊春只站在残垣前看了半日,末了捡回半块焦木,说要留着做个念想。
避火香。她突然转头对白芷道。
白芷早候在廊下,闻言立刻捧来个描金檀木盒。
沈惊春掀开盒盖,取出半袋暗黄色的香粉,放在鼻端轻嗅:柳府前日送来的压惊礼,说是从南海求的平安香。
墨七查过,这香里掺了松脂和蜂蜡,点得越久,火头越旺。
萧晏眯起眼,伸手捻了点香粉:你早备着这个?
他们送香的时候,我就在等这把火。沈惊春将檀木盒推到他面前,柳夫人要烧沈氏祠堂立威,总要有人教她,火是会烧回来的。
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喧哗。
门房的呵斥声混着的哭嚎:让开,让本夫人进去!沈姑娘!
沈惊春与萧晏对视一眼。
萧晏抬了抬下巴,守在门口的侍卫立刻退开。
柳夫人踉跄着冲进来,素白衣服沾着草屑,头发散成乱麻,手里还攥着半截烧黑的香灰。
她跪在青石板上,膝盖撞出闷响:沈姑娘!求你!求你了!祠堂烧了,祖宗牌位没了,可那封圣旨...老身愿在宗祠前诵经三日,把当年的事全念出来!
只求你...放过苏家!
沈惊春垂眸看她,晨光里,柳夫人眼角略垂,掩下眼中的神色。
她忽然想起那年,刚进陈家时,陈正纲的祖母人坐在正厅里,用那指头戳着她额头:你这样的贱骨头,也配给我孙儿端茶?
夫人可知,当年嬷嬷抱着我冲出火海时,母亲也求过一句活命?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她求柳家的护院别烧后宅,求他们留口活气给我。可你们的人说...沈家养女,死不足惜。
柳夫人浑身剧震,枯瘦的手抓住她的裙角:那是误会!
当年...当年是有人假传圣...
住口。沈惊春后退半步,避开她的触碰,你若真忏悔,就该知道,圣旨不在纸上,在你心里。
她转身要回惊春阁,忽听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柳夫人撞翻了廊下的花盆,泥土里滚出个烧焦的木牌,正是沈氏小祠里那半块焦木,不知何时被她捡了去。
这是你捡的?沈惊春驻足。
柳夫人涕泪横流:我知道错了!
当年沈府灭门,是...是...
够了。萧晏突然出声,玄色大氅在风里翻卷如浪。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柳夫人,你当本王的惊春阁是菜市场?
要讨饶,先回府里把状纸写清楚。
侍卫立刻上前架起柳夫人。
她被拖到门口时还在尖叫:我说!
那封圣旨是...是...
带下去。萧晏挥了挥手,目光转向沈惊春,你早料到她会来。
她不来,怎么把当年的事抖出来?沈惊春抚了抚鬓角,苏家祠堂烧了,祖宗牌位没了,她怕沈氏冤魂索命,更怕那封见不得光的圣旨被翻出来,毕竟当年烧沈府的管家,此刻正趴在祠堂门口当焦尸呢。
萧晏挑眉:你倒消息灵通。
方才墨七来报,刑部仵作验了焦尸,右手无名指有旧断痕。沈惊春从袖中取出张画像,正是那日在外瞥见的老管家,当年督办焚沈府的,就是他。,结果...灭口的人,被灭了口。
所以你让流言传宁王妃临终说查柳氏,引周言官上折子,再让慈恩庵的消息传出去,逼柳家急着灭口。萧晏忽然笑了,眼底的阴鸷褪了几分,你这把火,烧的是苏家的胆。
火性无眼,却总烧在藏罪之处。沈惊春将画像递给白芷,去,把这画像和苏府采买香粉的账册,还有那包避火香,一并送进刑部暗箱。
不亲自呈递?墨七从廊角转出,腰间的短刀泛着冷光。
我要他们自己打开。沈惊春望着天际泛起的亮光,我要他们知道,每一步,都是他们亲手走来的。
是夜,刑部值房的灯笼亮到三更。
主簿拆封暗箱时,手都在抖,那包避火香还沾着苏府的墨印,账册里记着每月采买松脂的数目,焦尸断指的画像上,赫然盖着苏家的暗印。
他连滚带爬冲进尚书房:大人!大人苏家这是……
晨光初照时,惊春阁的窗纸上泛着淡金。
沈惊春取出那半块焦木,轻轻放进新制的香囊。
白芷站在她身后,望着香囊上绣的并蒂莲:真要等到宗祠前听她念旨?
不急。沈惊春将香囊系在腕间,看阳光穿过纱帘,在地上投出细碎的金斑,火已经烧起来了,现在轮到他们,在灰里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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