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青石板的潮气漫进宁王府侧门时,沈惊春正立在门内影壁后。
她听见门闩轻响的刹那,指尖在袖口攥成了拳,那声“咔嗒”像一根细针,精准扎进她二十年的记忆里。
驴车碾过碎石的吱呀声渐近。她看见灰袍老道姑被驾车老妇人扶下车,竹杖点地的“笃笃”声比心跳还清晰。
老道姑鬓角那朵小红花在雾里泛着暗哑的红,和三,四岁时那个雨夜一模一样,那时她被裹在破毯里,妇人背着她跑过火场,鬓角也别着这样一朵蔫了的小红花,边跑边哄:“小惊春不怕,嬷嬷给你买糖葫芦,买最大的。”
“姑娘。”白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发颤的气音。
沈惊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门边,晨雾沾湿了鬓发,凉意顺着后颈爬进衣领。
老道姑的目光扫过来时,她突然觉得喉头发紧。那是双被岁月磨得浑浊却仍亮着的眼睛,此刻正抖得像风中的烛火,竹杖“当啷”一声砸在地上。“春儿...春儿?”老道姑踉跄着往前扑,枯树皮似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是你,是你!
惊春阁,老道姑的手抱着沈惊春的肩,眼前晃过沈惊春儿时的模样,“春儿,春儿,我的春儿长大了,你肩上的朱砂痣...当年你娘说,这痣生在左肩上,像北斗第七星
沈惊春低头,看见自己左肩上那点暗红印记被月白衫子掩住。
老道姑的手顺着她的肩往上,抚过她的脸,指腹蹭过她眼下的泪痣:“和你娘一个模子刻的,连泪痣都生在这儿...”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手抖得解不开绳结,“襁褓...你娘塞给我时还带着体温...上面绣着‘沈门千金,北斗护命’...”
布包展开的刹那,沈惊春的呼吸顿住了。
褪色的月白绸子上,金线绣的八字已经泛着毛边,却依然能辨认出“沈门千金”四个大字。
更让她心口发烫的是,绸子边缘的针脚那是母亲最擅长的缠枝朱砂针法,每朵小花都要绕七圈线,她还记得这都是老道姑在她幼年,拿着这白绸子告诉她的,“还有这个。”老道姑又摸出一只小小的红绣鞋,鞋帮上的并蒂莲褪成了淡粉,鞋底有道细裂痕,“你娘说这鞋子是给你抓周时准备的,你娘说,等你回来,要给你穿新的,可这旧的...得留着认亲。”她突然哭出声,像个孩子似的抽噎,“我守了十多年...慈恩庵的银杏黄了十多回,我每回扫叶子都想,我家春儿该回来了...该回来了...”
沈惊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叩首三下,额头抵着冰凉的石头,喉咙发紧:“女儿不孝,让您等了那么多年。”
老道姑跌坐在地,双手捧住她的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两人的眼泪混在一起,滴在那方襁褓残片上,把“北斗护命”四个字晕染得更清晰了。
“姑娘。”白芷的声音带着鼻音,蹲下来用帕子替她们擦泪,
“好。”她握住老道姑的手,掌心贴着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您跟我回惊春阁,我给您熬参汤,您慢慢说当年的事。”
同一时刻,苏府正厅的紫檀木茶盏“啪”地碎在青砖上。柳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指节白得发颤:“你说那老道姑进了宁王府?还带着沈氏的襁褓?“
“是。”传话的小厮缩着脖子,“宁王府的暗卫把驴车围得严严实实,小的只看见那老道姑鬓角别着朵小红花...”
“小红花!”柳夫人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抓住椅背,“当年沈夫人身边的陪嫁嬷嬷,最爱的就是戴小红花!”她踉跄两步,撞得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叮当响,“越秀呢?
让越秀来!“越秀被拖进来时,嘴角还沾着药渣。
她望着柳夫人,眼里全是哀求,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间的哑药让她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好个沈惊春!”柳太夫人抄起茶盘砸过去,瓷片擦着越秀的脸飞出去,“当年你娘把你托付给我,我养你二十年,你倒反过来咬我!”她突然笑起来,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褶子,“但你以为有个疯癫的老道姑就能翻案?
我苏家养了二十年的’沈氏遗孤‘,明日贵女诗会,就让全京城看看谁才是真的!“
第二日辰时,丞相府的流芳园里,海棠开得正艳。
苏家养女被推上主位时,衣裙带着淡淡的香,裙角飞扬她生得眉清目秀,此刻却抖得像风中的柳絮,捧着诗稿的手直打战:“《忆母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好!”兵部尚书夫人拍着手,“到底是大家闺秀,这诗念得人心尖发颤。”
“是么?”白芷的声音突然从下首传来。
她端着茶盏站起来,袖口滑出半张画卷,“那夫人看看这个。”
那画卷被传看时,园里的笑声渐渐低了。
有人倒抽冷气:“这是慈恩庵的门匾!
那老道姑手里的红绣鞋...鞋底有裂痕!
苏家养女的脸瞬间煞白。她望着攒动的人头,突然尖叫着撕了诗稿:“我不是!我不是沈小姐!我是西市要饭的乞儿,她们给我饭吃,让我背诗...让我装!“她扑向柳夫人,”
“夫人,求求你,我不要当小姐了,我要回西市!“
柳云谏黑着脸冲上台,捂住她的嘴往后台拖。
那女子踢翻了茶案,青瓷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她的哭嚎却穿透了满园的嘈杂:“她们烧了沈家!她们说沈夫人通敌...
流芳园的海棠被风刮落几瓣,正落在柳夫人发间。
她望着满地狼藉,耳边嗡嗡作响,直到贴身丫鬟凑过来低语:“宁王府的图已经送到各府了,连宫里都...都知道了。”
当夜,惊春阁的烛火一直亮着。
萧晏掀开门帘时,沈惊春正握着老道姑的手说话。
老道姑靠在软枕上打盹,手里还攥着那只红绣鞋。
见他进来,沈惊春轻轻抽出手,替老人盖好毯子,这才转身:“王爷。”
萧晏把密报拍在案上,烛火被风掀得摇晃,照见“重审沈氏通敌案”几个朱笔大字。
他望着她眼下的青影,声音放软了些:“皇上命刑部三日内取沈家卷宗,你...想要什么?”
沈惊春走到窗边,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她摸了摸左肩,声音轻得像叹息:“柳夫人总说我是灾星,说沈家满门血光都是我带来的。”她转身时,眼里有冷光在跳,“我要她跪在沈家宗祠前,念出那封被烧的圣旨当年先皇亲笔写的‘沈氏忠良,永镇北疆’。”
萧晏盯着她的眼睛,突然笑了。
他的笑带着点疯批的肆意,却又软得像春夜的雨:“好,我帮你。”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晨雾散后,东边的天泛起鱼肚白。
惊春阁的匾额在曙光里闪着金光,“惊春”二字被镀上一层暖红,像极了当年沈夫人绣在襁褓上的金线。
三日后未时,宁王府门房来报时,沈惊春正陪着老道姑。
“柳夫人遣了人来,说有要事相商。”门房捧着拜帖,额角渗着细汗,“那来人...抱着个檀木匣子,说是...说是沈氏当年的族谱。”门房的话音未落,沈惊春手轻轻一滞。她垂眸盯着那抹橙黄,耳中却清晰听见萧晏从内室传来的冷笑又轻又利。
让来人进来。
“白芷带嬷嬷歇歇,别惊着老人家。
门房应了声退下,脚步声在廊下渐远。
萧晏的身影便从雕花隔断后转出来,玄色暗纹锦袍扫过青砖,带起一阵沉水香。
他单手撑在她案头,指节叩了叩那方檀木匣子:柳夫人的礼,倒比她人精。
沈惊春抬眼望他,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眉骨上,将那道旧疤镀成金红。
三日前他说我帮你时,眼底翻涌的暗潮此刻已凝作静水深流。
她伸手抚过匣子上的云纹锁,指尖在苏字刻痕上顿了顿:她急了。
这事闹得太响,连宫里都递了话要查沈氏旧案。
所以她要借连日来梦见苏阮的说辞来立威。萧晏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得近了些,说什么邪祟缠身,不过是怕你站在宗祠里,苏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就藏不住。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骨,像在确认什么,你要怎么做?
沈惊春抽回手,转身取出个青瓷小瓶。
瓶身落着薄灰,显然有些年月。三年前在陈府管账时,账房先生教过我显影粉的法子。她拔开瓶塞,浅褐色的粉末簌簌落在掌心,香灰里掺这个,遇着苏家特供的凝神膏......
萧晏突然笑出声,指节蹭过她发顶:小狐狸。他转身时袖中滑出半卷账册,墨七查了苏家近十日的采买,香料单子上有笔宁王府旧库特供的批注。他将账册推到她面前,我准了柳夫人的要求,让你避居偏殿他倾身凑近她耳畔,但偏殿的香炉,是我让人连夜换的惊春阁旧炉。
沈惊春垂眸看那账册,心跳声在耳中轰鸣。
原来他早就算到柳家会动香料的手脚,原来他说我帮你时,不是说说而已。
她指尖轻轻划过账册上的朱批,抬头时眼底已漫上冷冽的光:那就让她们的清祠,变成照妖镜。
清晨的雾比往日浓些。
沈惊春立在偏厦门槛后,望着宁王府宗祠前柳夫人的诰命霞帔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她带着苏氏女眷鱼贯而入,裙裾扫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极了当年陈府大娘子鞭笞丫鬟时的皮鞭擦地声。
阿阮,我儿,你日日托梦与母亲,母亲知你心难安,我儿,苏软,苏门贞女,宁王王妃,岂容冒名之辈污我儿清名?柳夫人的声音像冰,精准传向偏殿方向。
沈惊春立于偏厦,垂着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她能看见柳夫人腰间的琥珀坠子在晃动
变故来得比预想中快。第一柱香刚插稳,青烟突然泛起紫痕。
崔氏崔夫人的尖叫刺破晨雾:这香怎会显色?她扑到香案前,金步摇上的珍珠乱颤,我当年给阮儿送过凝神膏,这烟色......和她房里的一模一样!
白芷适时上前,袖中早备好的银镊子夹出香炉夹层里的薄绢。
她指尖发颤,声音却稳得像山涧清泉:回王爷,此香用的正是王府特供的凝神膏。她将薄绢浸入随身携带的药碗,这残片......是从宁王妃旧年焚笺的炭灰里筛出来的。
字迹浮起的瞬间,祠堂里的抽气声几乎掀翻屋檐。苏家以密信胁我缄口,若不自尽,便揭惊春身世......崔夫人突然抓住柳夫人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她手背:阮儿临终前说娘别逼我,原来你拿惊春的命逼她!
柳夫人的脸白得像新裱的素绢。她想甩开崔夫人的手,却踉跄着撞翻了香案铜匙从她袖中滑落,当啷一声砸在脚边.那是宁王妃生前从不离身的密匣钥匙,
妖术!柳太夫人尖叫着去抓那铜匙,却被萧晏抢先一步拾了起来。
他捏着钥匙在她面前晃了晃,笑意里带着刺骨的冷:柳夫人,这钥匙,我宁王府的锁可识得。
沈惊春望着满地狼藉,突然想起几日前老道姑握着红绣鞋说的话:当年沈家满门被烧,我抱着三姑娘跑时,看见二姑娘被塞进马车,车帘上绣着苏字。此刻柳夫人鬓角的银簪晃得人眼花,沈惊春摸了摸左肩,那朱砂痣,她努力掩下自己的情绪,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冰:柳夫人不是说我是灾星么?她走过来,鞋尖碾碎脚边的紫烟残灰,今日这灾星,便替苏姑娘讨个公道。
夜风卷着残香钻进惊春阁时,沈惊春正将最后半页无字信投入炭盆。
白芷立在她身侧,压低声音:苏府今夜召了三位族老,还派了人去慈恩庵。
她们怕的不是我认祖归宗。沈惊春望着灰烬里忽明忽暗的火星,是怕当年那把火,烧不尽沈氏的骨血。她转身时,窗纸外掠过一道黑影,是墨七的暗号。
她勾了勾唇,去回王爷,明日让崔老夫人听见些该听的。
炭盆里的火星突然爆响,沈惊春望着渐暗的天色,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她知道,这一夜,足够让某些秘密顺着风,钻进京城各府的耳中。
次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爬上惊春阁瓦当时,崔氏夫人的马车便碾着晨露停在了宁王府门前。
她手里紧攥着个素色信笺,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门房刚要通传,她已撞开朱漆大门,声音里带着哭腔:快!快,见沈姑娘,这信......这信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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