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冲天的火光撕裂了王府上空的沉沉夜幕,将半边天际映照得如同淬血的炼狱。听雪阁的雕檐画栋轰然坍塌,烈焰如兽舌般将宁王府的静谧撕成碎片。
滚滚浓烟夹杂着刺鼻的焦糊味,疯狂地灌入每一个人的口鼻,那不是寻常木料燃烧的气味,而是混杂了墨与绢帛、思念与疯狂一同焚烧殆尽的绝望。
宁王府听雪阁,这个曾因藏满前王妃苏阮画像而闻名京城的雅致之所,此刻正被烈焰无情吞噬。
下人们惊恐地提着水桶,却只能徒劳地看着火龙卷上屋檐,将那些丹青妙笔化作纷飞的黑灰。
恐慌在人群中蔓延,窃窃私语如鬼魅般响起。
“疯了……王爷是真的疯了!”
“烧了听雪阁,这是要将王妃从心里彻底剜去啊!”
“我瞧着不像,倒像是……殉葬。”
沈惊春赶到时,大火已近尾声,只余下残垣断壁在夜风中苟延残喘,发出“噼啪”的哀鸣。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寂的热浪,而萧晏,就如同一尊被业火煅烧过的石像,静静地立在那片焦黑的废墟中央。
他的玄色王袍被熏得灰败,发梢沾着火星燃尽的碎屑,整个人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唯独那双眼,空茫得比身后的灰烬还要寂灭。
他的手中,死死攥着一小块未被完全烧毁的绢布。火舌舔舐过边缘,只留下了苏阮的半张面容,那双温柔含情的眼眸,此刻在残缺中断裂,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萧晏的嘴唇微动,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她不喜欢我杀人……她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这一次,我不想收手了。”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在对着那半张脸的主人忏悔,又像是在对整个世界宣告他的决绝。
沈惊春站在不远处,夜风吹起她的裙角,她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她没有上前,
一个沉浸在自己臆想悲痛中的男人,任何言语都是噪音。她只是冷静地侧过头。那一夜,无人再敢揣测王爷的心思,也无人敢靠近那片废墟。
清晨天光微亮,沈惊春推开院门,她的手刚触及门板,动作便是一滞。眼前的院门,早已不是昨夜那扇木门。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厚重无比、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铁门。门板浑然一体,仿佛铜墙铁壁,而门上唯一的装饰,是两个冰冷的铁环,其形状,赫然是半副棺材的轮廓。
她用力去推,那门却纹丝不动。
“沈姑娘请回。”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门侧的阴影中闪出,声音毫无起伏。他们是萧晏最精锐的暗卫。
“王爷有令,……不得踏出此院门一步。”沈惊春的目光缓缓从那扇棺形门上移开,落在两名暗卫身上。她没有愤怒,也没有质问,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她转身返回房中,拿起桌上一支锋利的簪子,毫不犹豫地走向那面早已刻满名字的墙壁。在“红鸢”名字之下,她一笔一划,刻下了两个字,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墙皮都刮下来。
萧晏,她终于明白了。烧毁画像,不是遗忘,而是恐惧。萧晏不再需要一个模仿亡妻的替身,因为他恐惧的是她这个“替身”的离开。他要的不是苏阮的影子,而是沈惊春这个人,一个能被他掌控、永远不会消失的活物。这才是最危险的开始。
午后,裴九章被紧急召入了王爷的寝殿。从那出来时,一向温润的脸上布满了罕见的凝重。
他快步穿过回廊,隔着老远看到那扇铁门,看到沈惊春在铁门内徘徊的身影。
半晌他还是缓步走了过去,隔着那扇冰冷的铁门对沈惊春说;“王爷的脉象紊乱如麻,心火灼肺,已近癔症。”裴九章的声音压得很低,眼中满是忧虑,“他一直在反复念叨一句话……”
“什么话?”
“她若走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沈惊春的指尖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这算什么?宁王萧晏这是个走投无路的赌徒,将她当成了最后的筹码,是偏执入骨、占有成魔。
她忽然抬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裴九章:“裴大夫,我问你,若一人被长期服用迷心草,会如何?”
裴九章闻言大惊,脸色瞬间煞白:“迷心草?此乃禁药!长期服用,轻则神志恍惚,颠倒黑白,重则产生幻觉,任人摆布……沈姑娘,您为何有此一问?”
沈惊春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悲哀,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寒潭:“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可若这味药,从三年前就开始用了呢?”
裴九章如遭雷击,怔在原地。他立刻唤来墨七,彻查三年来苏阮生前所有的药案。
墨七的效率快得惊人,不过半日,一叠泛黄的药方便送到了裴九章的手中。每一张药方上,都写着“安神汤”。那些剩下的药也被取来。
在一味味看似寻常的安神药材中,裴九张用银针的尖端,轻轻挑出了一味极其隐蔽的配料,经过特殊手法炮制,气息与药性都变得极为微弱的,迷心草。
真相,在这一刻昭然若揭。苏软的温婉顺从,她为萧晏试毒的“忠贞”,原来,都不是出自本心。她并非自愿成为药引,而是一具早就被药物控制了心神的傀儡。
她所有的“爱”与“牺牲”,都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被引导的“忠贞表演”。
沈惊春立于窗前,目光穿过庭院,落在远处那扇狰狞的棺形门上。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萧晏,你爱上的,从来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你迷恋的,只是一具被驯化得完美的尸体。”
月色如霜,萧晏来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推门而入,只是静静地立在冰冷的铁门之外。他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透着无尽的孤寂与疲惫。
“沈惊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跋涉了千里的旅人。
门内的沈惊春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门外的萧晏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靠在门上,缓缓道:“画像……都烧了。以后,你也不用再跳那支舞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解脱,“你赢了。”
沈惊春心头猛地一震。然而,她还未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含义,便听见他接下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铁钉,狠狠砸下。
“可是,你走不了。”萧晏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喙的疯狂,“这个院子,我会加上九重锁。你若想活,就永远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话音刚落,整座院子的外围,骤然响起了一阵令人牙酸的铁链拖地之声!
“哐当——”“哐当——”一声接着一声,沉重而决绝。那是机关门锁落下的声音,九道机关门锁,层层叠叠,将这座小小的梅园,彻底变成了一座插翅难飞的铁牢。
沈惊春缓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那九声巨响,如同九记重锤,敲在她的心上,却没能激起一丝一毫的恐惧。
她抬起头,望着墙上那一排清晰的人名,唇边绽开一抹轻笑,笑意森然。
“好啊,萧晏。”她轻声说,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锁得住我的身,可我的魂……早已翻墙而去了。”
随着最后一声机关落定,四周陷入死寂。
她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在黑暗降临的最后一刻,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小巧的、泛着幽光的铜钥匙。那正是红鸢死后,她从那截断指间,悄然取下的东西。她握紧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无比清醒。
“真正的笼子,”她对着无边的黑暗低语,“从来不在这里。”
沈惊春待在那个被加了铁门又落了九重锁的院子里,这里安静的像被遗忘,太阳暖暖的挂在天空,她就和小丫鬟春桃在院子里,拿着扫把雪扫到树坑里,看着那树坑堆的越来越多的残雪,还忍不住伸手拍了几下。
天要暖和了,想想自己在陈家的过往,这日子也不是很难熬。
沈惊春拽着小春桃的手走到那扇铁门前:“墨七,这里的纸墨不多了,那个有话本子吗?”墨七没有吱声闪身离去。
没一会门被开了,墨七抱着一大摞纸张书册进来,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后,他顺便打量了沈惊春一眼,气色大好眼神清明,那感觉怎么形容?悠哉悠哉,“姑娘,今天匆忙,就拿了这些书”
春桃赶紧上前“谢过小七哥,待这些书姑娘看完了,那还的麻烦你”墨七离开后。沈惊春拿了本话本坐床边,春桃把桌上的东西归拢好,见沈惊春看着书竞发出笑声,禁不住凑了过去“姑娘这书真好看?”看着春桃那眼巴巴的样子“嗯,春桃,你认得字不多吧,我可以教你”“真的吗?姑娘”沈惊春抬手摸了摸春桃的头发,“真的,这里只有我们俩,咱们得把日子过起来”
沈惊春的一举一动墨七都汇报给萧晏,他会偶尔过来,站的远远的,望着那扇铁门一言不发。
这样舒适悠哉的日子过了有半个多月,默七这日带着两个小厮过来,当一摞摞账本被码在桌子上,沈惊春也愣了愣。
“沈姑娘,王爷说,姑娘整日看那些话本子,教个小丫鬟认字也不是不可,若闲的无聊可看看这些账本打发日子”
半个月后,铁门开启的吱呀声,在沉寂梅园里显得格外刺耳。
春桃跟着沈惊春的身侧,从梅园那扇厚重的铁门走了出来。
那张和苏阮一样的脸白净美丽,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眸子清冷而明亮。
内务堂设在王府前院,是府中权力交汇的核心。
当沈惊春一身素衣,捧着几卷账册出现在门口时,堂内十几个管事、婆子们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刺了过来。
吴总管正端着一盏新茶,用盖子撇着浮沫,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里满是油腻的傲慢:“我当是谁,原来是被王爷厌弃的……沈姑娘。梅园的禁闭还没待够?这里是内务堂,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刻意加重了“厌弃”二字,引来一阵压抑的窃笑。沈惊春恍若未闻,径直走到堂中那张宽大的紫檀木账桌前。她身形单薄,立在魁梧的吴总管面前,像一株随时会被风折断的柳枝。
“吴总管,”她声音清冷,没有一丝波澜,“我来,是想请教一下账目。”
“请教?”吴总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放下茶盏,终于正眼看她,鄙夷毫不掩饰,“你一个被休出门的妇人,连夫家姓氏都冠不上,懂什么银钱走账?滚回去绣你的帕子,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话音未落,一本账册被“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震得他手边的茶盏都跳了一下。
沈惊春指尖如玉,点在账册封皮上——《五年炭薪支用明细》。
“我不懂,”她缓缓抬眼,目光如刀,“但我识数。去年冬,王府上下用炭十七万斤。我算了算,这个数,够烧两个王府了。”
吴总管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这些日闲来无事,让春桃问遍了各院守夜的婆子,将她们每日添盆的次数都记了下来。按例,一等院的银霜炭火盆,一日添三次,耗炭三斤。二等院的黑金炭,一日两次,耗炭四斤……满府上下,所有院落、厨房、下人房全算上,一个冬天,实耗木炭,不足七万斤。”
她每说一句,吴总管的脸色就白一分。
“多出来的十万斤炭,去哪儿了?”沈惊春步步紧逼,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众人心上,“总管大人,您能告诉我吗?”
“许是……许是损耗!运送、储存,哪样不要损耗?”吴总管色厉内荏地狡辩。
“损耗?”沈惊春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让整个内务堂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能损耗到你亲侄儿在城西开的‘吴记炭行’的账上吗?”
她反手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拍在账册旁边。
那是一张炭行契书的抄本,旁边还附着几张银票往来的记录!
吴总管瞳孔骤缩,如遭雷击!
这私账他藏在库房旧档的夹层里,天衣无缝,她是怎么找到的?
他哪里知道,昨夜墨七在那堆积如山的陈年旧档里,精准地翻出了这致命的证据。
“你……你血口喷人!”吴总管彻底慌了,指着沈惊春的手都在发抖,“伪造文书,污蔑王府总管,你该当何罪!”
“是不是伪造,一查便知。”沈惊春却不再看他,转向门口,扬声道,“谢嬷嬷,请您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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