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皇城钟鼓齐鸣,金吾卫列戟于端门。
雨霁初晴,丹墀积水如镜,倒映着百官鱼贯而入的幢幢身影。
周婉儿换了一身藕荷色窄袖襦裙,外罩御前伴读的绯色半臂,腰悬银鱼袋,随听风吟立于御史台侧门。
她深吸一口带着雨味的空气,指尖仍微微发颤——昨夜还在水牢,今晨却得以俯瞰百官,命运翻覆之快,令她恍如隔世。
“怕么?”听风吟微侧首,声音低得像一片落瓦。
“这有何怕?”她轻声答道:“若要论怕,便是怕他们逍遥法外。”
听风吟微抬头看向天空,朗朗青天,万里万云,他的神情坚定而庄严。
“定将他们绳之以法。”
“忘了告诉你……”听风吟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已将你兄长接去我府上,你兄妹二人从此不用再骨肉分离。”
周婉儿“哦”了一声。
她实在不想装出激动万分、感激涕零的样子。
只因她占用的是另一个周婉儿的躯壳,并不能与她共情,如果让她对原主的家人产生亲情,这似乎有些勉为其难。
因此,她也只能以一声“哦”来回应听风吟。
听到周婉儿显得平淡如水的回应,听风吟似乎颇感意外:“知道吗?自你蒙冤入狱之后,似乎变了许多。”
“噢?”周婉儿笑问:“此话怎讲?”
听风吟的目光从周婉儿身上移向陆续走来的各级官员,说话的语气不失温柔。
“我观你许久,发现你对亲友生疏了许多,比如对你的兄长周慎行,并无曾经的拳拳之心。”
周婉儿又以一个“噢?”回应听风吟。
听风吟无奈的耸耸肩:“我尚有一个疑问想问:你如何能在仓促之间懂得医术?此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周婉儿略一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还须感谢沈大人的大刑,才让我脱胎换骨,偶得医术。”
其实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周婉儿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便是:不管何人问起,她都以受刑之后的奇遇搪之。
受刑后凭空掌握医术,玄之又玄,妙之又妙,无人可解,无人不信。
好处是:不用多费口舌释疑,大家欣然受之,并将其当成一段传奇在茶余饭后讲讲也未尝不好,反而还有利于她在这个时空立足。
正所谓“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这是在她穿越前的世界里人们的一句调侃之语,专门用于解答玄疑之事。
不然能怎样?难道她回答:我是穿越来的,我学过中医?
听她如此一解释,听风吟果然感叹道:“唉!真乃奇遇,万中无一。”
……
众人到齐,三司会审开始。
御史刘知几高坐主位,左右分置大理寺卿与刑部侍郎,堂威声震,水火棍齐敲。
沈如晦披发戴枷,形容枯槁,虽仍着三品绯袍,却已被剥去补子。
他抬眼看见周婉儿,瞳孔猛地一缩,旋即冷笑:“御前伴读?不过一罪囚换了张皮。”
周婉儿也冷笑着揶揄道:“沈大人也不过一恶犬空披了张人皮。”
“你……”沈如晦的眼球恨不能凸出眼眶。
周婉儿本想再气他一下,不料御史刘知几一拍惊堂木。
“带原告、被告、干证!”
李德穗被传上堂,鬓边白发在日光下刺目。
她先朝周婉儿投去愧疚一瞥,继而跪禀:“犯官李德穗,今供出沈如晦强按手印、私改口供之罪行。”
沈如晦厉声反驳:“李德穗,你为保乌纱,血口喷人!”
李德穗也不看他,只低头道:“犯官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所言无不实之处。”
沈如晦眼珠爆凸,几欲要挣脱差役的按压,扑向李德穗。
“好你个无耻妇人,忘了你当初为当管营是如何求我的?”
刘知几一拍惊堂木:“沈如晦你知法枉法,还敢咆哮公堂,再不加收敛,罪上加罪。”
堂上顿时剑拔弩张。
春杏、夏桃被带上堂,二人颈上鞭痕未愈。
她们当众呈上沈如晦手书“事后付银五十两”之密条,墨迹经刑部书办比对,确出沈如晦亲笔。
刘知几让参审的几位官员传阅了密条,众官员看后纷纷对着沈如晦摇头,表达不耻。
听风吟又一抬手,两名差役抬进三只覆绸木箱。
揭去绸布,掀开箱盖,赫然是那三件“失窃”金器——金爵、金盥、金香炉,器底御印犹在。
“此物于刘府西夹道密室寻得,附账册一册,记有‘祭祖金器作价十五万两赤金元宝’字样。”
堂上哗然。
沈如晦只剩擦汗的份。
堂审至此,证人证言、证物俱全,只差几名关健当事人。
刘知几传令:“带刘珩、来福上堂。”
差役回报:“来福昨夜暴毙于刘府中,尸呈青黑,疑似毒杀;刘珩则于三日前携妾潜逃,至今无迹。”
听到此,沈如晦长吁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诡谲的快意。
烟波王爷忽至,蟒袍玉带,笑里藏刀:“刘大人,此案涉及宗亲,不宜大动干戈。
皇上圣明,已允本王旁听,望审断公允。”
一句话,像悬剑,逼得刘知几额上青筋乱跳。
沈如晦趁机叩首:“王爷所言极是!周氏虽得御封,亦不能排除串供之嫌。金器既在刘府密室,焉知不是她与刘珩同谋?”
周婉儿抬眸,声音清冽:“沈主事急不可耐,无非怕我翻供揭你老底。
今日我便当众再说一句——祭祖当日,我午时正至午时二刻与厨娘同在厨房,有【相府人员出入详册】为证。
刘珩两次出入祠堂,却无一次与我同列,敢问沈大人,我如何分身盗器?”
她自袖中抽出那本详册,双手奉上。
堂吏接过,呈于三司,册上朱笔圈点,历历分明。
日影西斜,堂上仍僵持。
刘知几不敢擅断,只得请旨。
不多时,内侍捧黄绫手诏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如晦枉法逼供,革职待罪。刘珩在逃,发海捕文书。金器案就此审结。钦此。”
沈如晦面色灰败,被拖出堂时仍嘶喊:“王爷救我——”
烟波王爷只拂袖转身,笑意未达眼底。
退堂后,周慎行于御史台侧门迎上。
他换了一件干净青衫,却仍掩不住久病羸弱。
“婉儿,”他声音哽咽,“周家沉冤昭雪,你功高至伟。”
周婉儿握住兄长枯瘦的手,指尖冰凉,却第一次感到掌心有火。
听风吟远远立在丹墀下,玄衣被夕照染成绯色。
他抬手,示意她看身后——
李德穗跪在阶前,白发散乱,朝她深深一拜。
“我欠你一拜。”
周婉儿轻声道:“你欠我的,不止一拜。”
她转身,裙裾掠过青砖,声音随风散开——
“婉儿发誓,定要让刘珩归案。”
落日熔金,照在她绯色半臂上,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