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晨雾未散,白玉堂前又挑出一挂爆竹。
今日是周婉儿补办的“酬宾日“,凡在医馆看过病的穷苦百姓,皆可来领一份粮米。
消息昨夜传开,巷口天不亮就排了长龙。
周慎行带着两个小厮在门前维持秩序,青衫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眉眼间却掩不住得意——周府门前,多年未有这般热闹过了。
爆竹声未尽,一辆青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巷口。
车帘挑处,听风吟着浅绯常服,腰悬银鱼袋,探身下车。
待他进入中厅,见周婉儿正在给人诊病,便随意在各处走动一番,权做观览。
周婉儿正给老妪抚脉,并未注意到听风吟的到来,任由他站在一旁用欣赏的目光审视着她。
小婢看了看听风吟,又看了看她,见她正凝神细听脉象,压根不受外界干扰,便掩口一笑。
她先是轻咳一声,以期引起她注意,结果她专注的好似一尊佛。
无奈,小婢只好低声提醒:“小姐,听大人来了。”
周婉儿这才闻声抬眸,手里动作却未停,只微微向正在笑看她的听风吟颔首:“听大人,你来了。“
听风吟将礼盒递与小厮:“都说了不要叫我大人,怎么还叫?”
周婉儿嫣然一笑:“这如何能一下子改口?诶,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听风吟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只是将目光掠过门上新刻的楹联,唇角浮起不易觉察的微笑:“白玉堂,名字好,字也好。“
周婉儿客套一笑:“是吗?谢谢,请坐吧!”
听风吟只朝医馆内室看了一遭,然后低声道:“你开张大吉,我也没什么可送,就找人打了一副医具送你。”
小厮将礼盒打开,一阵白光亮的晃眼。
只见盒里装的竟是整套镂空鎏银的脉枕、药刀、研钵,精巧得如同闺阁脂粉盒。
众人见之,纷纷啧啧称奇。
周婉儿瞥了一眼,也不客气,微微笑道:“厚礼收了,今后你的诊金从中折。”
听风吟低声回她:“诊金另算,今日我只尽……友情。”
他似乎想说别的什么情,却改成了友情。
周婉儿心中明白,却装糊涂:“哦,那我怎么受得起?”
听风吟并不管她怎么说,只退到一旁,负手而立,目光始终跟着那抹藕荷身影,温软得像五月的槐风。
此时,巷口又来一辆马车,车辕上插着“牢城营“小旗。
李德穗由阿苦夫妇搀下,多日不见,她似乎染疾在身。
周慎行急迎数步,亲自扶她:“管营大人身体若有不便,就莫要来回奔波。“
李德穗笑得豁达:“我这条命是令妹捡回来的,不来道贺,怕夜里阎王爷怪我。“
她带来的是一盒老山参,周慎行面带愧色:“怎好让管营大人破费?”
阿苦怀里抱着囡囡,孩子正发着痘疹。
众人进入中厅后,见听风吟也在,忙跪倒便拜。
听风吟一一将他们扶起,笑道:“看来周大夫今日要忙不过来了。”
众人都会心一笑,却不敢言语,小婢奉上茶点,各人归座,不敢占用诊病空间。
听风吟看出众人局促,皆因自己在场,便不想拂了众人美意,先行辞别。
因周婉儿手头繁忙,照例由兄长周慎行送行。
周婉儿让阿苦将囡囡抱进后厅,亲自调了紫草膏,又教阿苦如何以纱布湿敷。
阿苦感激得又要下跪,被周婉儿一把拽住:“再跪,我便收你诊金十倍。“
一句话把阿苦逗笑,囡囡在母亲怀里也咯咯出声,痘痂被笑声震得轻轻颤动。
众人因见周婉儿实在太忙,略说了几句话便都向周婉儿告辞离开。
此番白玉堂开张即火,确乎离不开周婉儿医术高明。
消息不胫而走,甚至都传入宫中。
日影西斜,长街忽起马蹄声,一队金吾卫飞驰而至。
为首内侍高举令牌:“永泰公主抱恙,宣女医正周婉儿即刻入宫!“
百姓哗然,呼啦啦让开一条道。
周婉儿净手整衣,背起药箱,回首对周慎行喊:“兄长替我照顾客人,我去去便回。“
听风吟上前一步:“我陪你。“
内侍赔笑:“大人,公主只召女医。“
周婉儿朝他摇头:“听大人留步,白玉堂今日的场面,还需大人在此镇场。“
她语声轻快,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听风吟只得驻足,目送她上轿,绯色半臂在风里扬起,像一瓣初绽的荷。
话不多说,人马直向离恨宫而去。
慈宁宫偏殿,琉璃帘外,永泰公主抱膝坐在绣榻,小脸皱成一团。
她年方十五岁,腹痛三日,御医束手,只说“气郁血滞“,却不敢用猛药。
太后坐在一旁,眉心紧锁,见周婉儿进来,微微颔首:“周医正,若再缓两日,公主学业便全耽搁了。“
周婉儿先观舌苔,再切脉,脉弦而紧,左关尤甚。
她柔声问公主:“月事可曾至?“
公主红着脸点头,又补充:“疼得想哭。“
周婉儿心中了然——寒凝气滞,兼夹肝郁。
她取出随身艾盒,在公主关元、三阴交各灸三壮(艾灸的计量单位)。
又要来笔墨,书写药方,以当归、川芎、香附、肉桂等七味配成“温经止痛汤“,嘱宫女以文火煎两碗,一服痛止,二服调理。
太后在旁静静看她行针配药,忽道:“你比御医胆大,也更细心。“
周婉儿垂眸:“民女只是站在女子立场,知其病,亦知其苦。“
太后闻言,一脸欣慰之色:“医正之言确乎有理,一群臭男人怎知女子痛楚?”
这话说的让周婉儿和永泰公主都忍俊不禁,公主忍着痛苦嗔道:“母后又惹人笑,越笑越痛。”
太后抿嘴不语,沉默片刻,忽命内侍捧来一只鎏金小匣,让递给周婉儿。
“此乃哀家私库所藏'雪参王',赐你白玉堂,济贫病女子,也算哀家一份功德。“
周婉儿跪接,心底微起波澜——太后之赏,是恩亦是挟,她不得不接。
……
戌正,给永泰公主诊治完,在宫门落锁前,周婉儿乘轿归府。
白玉堂前灯火未歇,候诊的百姓已散去,只剩几个小厮在灯下碾药。
周婉儿问其兄长:“我走后可都正常?”
周慎行低声道:“其它无甚反常,只午后有一人来,既不问诊,也不买药,只在廊下张望。我一问,他便溜了。“
周婉儿笑:“许是市井毛贼,想趁乱摸鱼而已,莫要紧张。“
她的话虽如此,但周慎行仍不放心,吩咐小厮:闭馆后务必落锁,药库、账房仔细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