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婉风沉 > 第33章 骤雨抄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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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十,午后雷雨未歇,京师闷热如笼。

乌云压得很低,闪电像银蛇在云缝里乱窜,雷声滚滚,震得屋瓦轻颤。

酉正鼓声未绝,一队黑衣快骑踏破积水,自紫宸殿侧门疾驰而出,直奔户部军饷西仓。

领头之人,正是听风吟——腰间空鞘银剑在电光里泛着幽蓝,剑鞘内夹着天保皇帝亲笔密旨:

“连夜查封西仓,一干人犯就地扣押,亏空数目即刻勘明,违者格杀勿论。”

暴雨扑面,他却连眉也未皱——皇帝今日午后已当庭晕厥,朝堂大地震,此案已再无退路。

西仓位于皇城西南,三面高墙,一面临河,本是储放北疆军饷的重地。

雷雨夜中,仓门铜环被敲得震山响,守仓兵卒披衣而出,尚未回神,已被北镇抚司校尉缴械、按跪在雨地里。

武断率北镇抚司小队守住角楼,弩机上弦,寒光与电光交辉,杀气凝成实质。

武断是随同周婉儿而来的,如今,他与她如影随形,俨然是她的私人保镖。

周婉儿是奉旨随行勘账,昨夜她一道密折,使皇帝彻底下定了决心。

“……太后一如搬仓硕鼠,窃据军资,陛下一味妥协娇纵,不过是想邀仁孝美名,若长此以往,非但江山不保,陛下恐将遗臭万年……”

随同密折一起呈上的,还有那半卷账册。

仓监吴知珩仓皇迎出,官帽歪在一边,胖脸被闪电映得惨白:“听……听大人,夜封重仓,可有皇上手谕?”

听风吟不语,只将密旨一展,龙纹火漆在火把下刺目。

吴知珩腿一软,瘫坐在雨地,嘴里嗫嚅:“卑……卑职……”

守仓兵卒一见仓监吓尿,也不管他同意与否,忙打开了仓门。

周婉儿率磨勘司一众官吏首先进仓库,开始对库存账册审核。

仓门洞开,风卷入,吹得账册页脚乱飞。

周婉儿的指尖掠过一行行数字,冷汗顺着鬓角滴在纸上。

账册被她一页页翻过,数据也一一另行记录,她运用前世数学计算方法,很快便捋清了账目。

账面尚有饷金八十万两,实存饷金四十万两,整整缺了四十万两!

金箱封条完好,箱底却垫满铜砖,以铜充金,砖面盖着“镇军副使”旧印——正是原主父亲周孝通生前职印,曾在被焚毁的半卷账册里出现过!

她心底泛起尖锐的疼:原主父亲被杖毙、原主家破人亡,竟是为这四十万两饷金做了替罪羊!

闪电映在她瞳仁里,凝成两道幽冷的光,穿越墙体、城郭、宫墙,最后投射在那个女人——太后身上。

牢城营、水牢、公堂上的尸棺、藏毒的雪参……

一件件,一桩桩,如同幻灯片在她眼前播放。

她轻蔑的看着仓监吴知珩,嘴角微弯:“你如何解释?”

亏空既露,吴知珩自知其咎难辞,忽地挣脱兵卒,一头撞向金箱棱角,额角血流如注。

他却仍狂笑,血沫喷在雨里,像点点红梅:“缺的十万两……若想问……就问慈宁宫……”

话音未落,又从他袖中滑出火折,掷向账册堆。

这些故纸因保存年久,早已干透,成了绝佳引火之物,见明火便“轰”地燃起。

烈焰卷着残纸,像一场赤红的雨。

周婉儿大惊,急从座上跳开避火,烈焰将她逼入墙角。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披湿被的身影闯入火海,一把将惊慌失措的周婉儿揽入湿被中,然后迅速从火团中钻出。

速度极快,无法估算时间,但二人仍能感知对方的鼻息。

脱离险境,湿被已然开始冒烟,扔开被子,周婉儿方看清是听风吟。

他的面上早已黑白斑驳,周婉儿有些忍俊不禁。

听风吟尚在残喘,无意中抬手擦拭了一下脸颊,竟将满面斑驳抹的七横八竖。

周婉儿一见,紧抿着嘴硬是没笑出来。

听风吟对她的表情似乎有些懵懂,又要抬起衣袖去擦拭,却被周婉儿一把拦住:“花了。”

“噢,”他顺从地放下手,然后对着火场长叹一声,“哎,前功尽弃了!”

此时,骤雨早停,狂风却起,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兵卒虽奋力扑火,却已来之不及。

顷刻间火舌舔上房梁,半壁仓库陷入火海。

忽然从火中传出吴知珩的高声嘶叫,虽被木材燃烧的毕剥声掩盖,却也大概清晰:“表在梁上!太后……挪饷……”

众人开始并不明白他嘶叫何意,也就无人理会他。

待大火被扑灭时,吴知珩已烧的焦黑如炭。

武断在一段未燃着的梁上找到一只半毁铁匣,便取下交给周婉儿。

周婉儿当众打开铁匣,赫然露出一封血书遗表,纸张已被炙烤得卷曲,但字迹却仍能辨清:

“大悦二十年三月,拨军饷四十万两,入库即转慈宁宫暗库,罪臣恐祸及己身,特留此表,伏乞吾皇赦罪臣家人。吴知珩绝笔。”

血书背面,赫然压着那枚“镇军副使”旧印,印泥暗红,像一段尚未干透的血迹。

“这吴知珩早知难逃罪责,想以此表给家人留条后路。”周婉儿低语喃喃。

“既然知道留后路,”武断仍是不解,“为何又烧掉账册?”

“他是想两边都讨好,”周婉儿冷笑一声,“哼!岂不知两边都恨他入骨。”

武断豁然开悟般的点了点头:“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听到武断此言,周婉儿颇有些哭笑不得,便转过脸去看向一旁的听风吟。

然而,听风吟却默不作声的立在一旁,表情凝重,似乎并未听她俩说话。

周婉儿深能理解听风吟此时的感受,今日这局面只能算惨胜,最关键的证据刚抓到手,却又被该死的吴知珩付之一炬。

或许,此刻听风吟正在想如何向皇帝交代吧。

……

天保皇帝捧着吴知珩遗表,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忽地一口鲜血喷在龙案上,身子晃了晃,仰面倒下。

他的手臂却倔强的挺着,直指一个方向——慈宁宫。

内侍惊呼,太医蜂拥,殿内乱作一团。

听风吟飞快上前,一把扶住皇帝,不使他跌倒。

周婉儿急抚皇帝腕脉——脉象急乱,竟是真气逆冲、急怒攻心。

她急喊阿苦:“快取我的柴胡疏肝散,温水化开。”

阿苦忙从药箱中找出药粉,将其倒入茶盏,宫女又往茶盏中倒入温水,然后端给周婉儿。

周婉儿亲自将药剂灌入皇帝口腔,然后又在他内关、太冲、膻中三穴各行一针。

半晌,皇帝闷哼一声,方醒转来,众人这才长舒出一口气。

“陛下,”周婉儿轻声唤道:“您……息怒,龙体要紧。”

皇帝强撑着看了看周婉儿,满眼泪光。

周婉儿生怕他反悔:太后虽不仁,但毕竟是他的生母。

她迎着皇帝的泪眼,轻唤道:“陛下……”

话虽没说完,却包含千言万语,甚至颇有怂恿之意。

天保皇帝轻轻向她摇了摇头,眼里的泪光渐渐淡去。

周婉儿心中一怔:“难道皇帝后悔了?”

然而,皇帝却突然抓住听风吟的手腕,声音嘶哑却狠戾:“封……封慈宁宫!一个都别放走!”

话音未落,他再度呕血,昏死过去。

殿外雷声更急,像一场铺天盖地的丧钟,为即将崩塌的江山,敲响了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