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婉风沉 > 第35章 孪生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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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五,中元,鬼门开。

京师一场牛毛细雨,给京师蒙上了一层细白的纱。

白玉堂后巷的石缝里积着水,在灯笼的照映下,仿佛漂着一层血沫。

亥正,门被轻叩三声,短促低沉。

阿苦披着蓑衣开门,雨声趁机顺着门缝灌入,檐灯晃了几晃。

听风吟立在阶下,玄袍湿透,发梢滴水,却顾不得拂去。

他只从怀里抽出一册黄绫簿子,递进来。

“你从哪弄到手的?”周婉儿站在廊下,翻开看了一下,“这也太……”

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声音压得极低。

“烟波王爷,”听风吟拧了拧衣袖,“他去找过我。”

“他这是什么意思?”周婉儿冷笑,“害怕啦?”

“没错,”听风吟点头,雨水顺睫落入眼,他眨也不眨:“原本想直接送进宫里,可一想……”

他抬眼,眸色被雨洗得发亮,“万一送进去,想撤回就难了,皇上……唉!”

周婉儿知道听风吟在想什么:

抄仓事件中,一张遗表差点气死了皇帝,同时也让皇帝下决心软禁了太后,影响之深令人咋舌。

听风吟显然害怕了,他扛不下这排山倒海的压力。

婉儿接过簿子,指尖触到潮冷,像摸到一块坟碑。

她侧身让路:“进来吧!衣服都湿透了”

“不必了。”听风吟摇头,目光落在簿子上,“你先看,我回去等你消息。”

说罢,他后退一步,隐入雨幕,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自抄仓事件后,听风吟似乎在刻意躲着周婉儿,她有感觉,至于原因,她说不上来。

这反倒让她产生了一丝失落感。

或许也是抄仓事件带来的影响吧,她想。

关上门,阿苦抹去脸上雨水:“小姐,这簿子潮得能拧出水。”

婉儿没答,只将簿子捧到灯前,黄绫在火里泛着幽润的光。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略微一顿,但还是掀开了首页。

“大悦二十年三月,拨镇军饷四十万两,入库即转慈宁宫暗库,经手人吴知珩。”

墨迹浓黑,力透纸背,一笔“肆”字,尾锋上扬,像一柄挑刀的弯钩。

阿苦凑过来,小声念:“四十万两……可昨儿个周大哥不是说,只有三十万两吗?”

婉儿心头猛的一跳,面色不动:“阿苦,将《本草纲目》残卷取来。”

残卷被阿苦端上来,焦边脆得能碎成灰。

婉儿铺平麻纸,对着灯火,用银箸轻拨。

“三十万两”四字,墨迹稍淡,却圆润内敛,与“四十”的锋芒,大相径庭。

“同一笔拨款,两本账,两个数。”婉儿低语,声音像踩在薄冰上,“差的十万两,去哪儿了?”

她抬眼,灯焰在她瞳仁里跳动,仿佛两簇小小的鬼火。

阿苦被这目光吓得缩了缩肩。

更鼓二响,雨声稍歇。

门推开,哑婆李嬷嬷被阿苦扶进来。

她发间雨珠滚落,粗布衫贴着瘦小的身子,像一枚打着卷的枯叶。

婉儿授意阿苦关上门,灯影下,她只是随口一问:“嬷嬷可认得这账册?”

没想到哑婆眯眼凑近,指尖在“四十万两”上摩挲,随即摇头——看得出来,她显然是在随意点画。

这些日子,哑婆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好,这一点被周婉儿注意到了,方才那一问只是试探,果然不太正常。

只见哑婆抬手胡乱比划着,先用双手合十作“拜佛”状,后又伸出两指比出“走路”的姿势,最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婉儿明白——哑婆忘不了刘家大公子刘珩给她造成的伤害。

中元节一到,天气明显转凉,哑婆明显有些瑟缩,婉儿心疼她,便让阿苦端来温热的水来给她泡脚。

哑婆低头啜饮,蒸汽蒙住她浑浊的眼,也遮住了所有可能藏在皱纹里的往事。

哑婆的嘴张了张,只剩黑洞洞的口,舌头齐根而断的疤在灯下泛着紫。

她忽然扯开自己衣襟,露出锁骨下一片褐斑——是旧烫伤。

“该死的刘珩!”周婉儿看着哑婆,默然低喃,“他给哑婆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

“什么影?”阿苦疑惑的问周婉儿,“方才小姐你嘀咕什么?”

“没什么,水凉了,”周婉儿捋了一下吹乱的头发,“送哑婆歇息去吧!”

灯芯“啪”地爆花,婉儿取来琉璃镇纸,压平两页账纸,举至火前逆光——

光透纸背,纤维如冰裂。

两页数字自错开处,微微有一行字影,婉儿再点一盏灯,光线一亮,字迹方清晰:

“大悦二十年四月,白云庵地宫,铸佛像,熔‘镇国’二字,用金十万两。”

“白云庵?地宫?”

“镇国”二字一出,周婉儿更觉后颈汗毛齐竖——

本朝律:私铸镇国器,是为谋大逆,当诛九族。

这里面不仅有贪墨,还有谋逆?

她放下镇纸,指背被火烤得发红,却感觉不到烫,只觉冷……

“看来这白云庵不简单呐!”她喃喃,声音像从深井里浮起。

更鼓三响,窗外的雨又密了些。

周婉儿翻开太后账簿扉页,对着灯侧视——

纸面隐有暗红印,凤首昂扬,缺角处带新鲜刀痕,与她袖中那枚“凤首铜钥”半印,严丝合缝。

她取出铜钥,指尖摩挲缺角,金属冰凉,像一块会呼吸的刀。

阿苦低问:“这钥匙……能开哪把锁?”

“开佛座,也开杀机。”婉儿轻声答,目光却穿过墙壁,穿过雨幕,仿佛已看见白云庵地宫里,那尊等人收网的金佛。

灯火将熄,她忽然凭超强想象力还原了周孝通被杖毙时的场景——

血从脊背溅起,落在雪地上,像一树早开的梅,原主跪在人群里,眼睁睁的看着,却发不出声。

“原主父亲当年是不是也看见过这尊佛?”她指尖收紧,铜钥边缘陷入皮肉,却感觉不到疼。

“如果您真的看见过,”她抬眼,眸中灯火跳动,“那就让我把佛座掀开,露出幕后之人……”

她顿了顿,声音低而冷,像刀背贴肉:

“让他们一个个都跪到您的坟前。”

恍惚之间,她仿佛与原主产生了共情。

鸡鸣初起,雨歇。

婉儿将卷装入纸封内,然后用火漆封口,纸封上书四字:“孪生账册”。

缝针不小心刺破了手指,血从她指尖滴下,落在“白云庵”三字上,暗红发黑。

她抬眸,天边泛起蟹壳青,一线天光,好像一柄长刀要将夜空劈开。

此刻,她很想到那白云庵地宫里走一遭,瞧瞧那尊金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