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银,泻满湖心亭的每一个角落,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死寂。
一种能让活人感到窒息的死寂。
道衍盘坐的身影,如同一尊被月色冻结的石像。他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此刻肌肉紧绷,每一道皱纹里都填满了无法言说的震撼。
那双曾洞悉无数人心、拨弄无数风云的眸子,光芒彻底黯淡了下去,只剩下被一种名为“现实”的巨力,彻底碾碎后的空洞。
燕王朱棣没有催促,甚至没有移动分毫。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对面,指尖摩挲着微凉的茶杯,将这湖、这月、这漫长的寂静,都留给了他此生最倚重的谋士。
他知道,自己抛出的那本《经世录》,不是一门学问,而是一座山,一座足以压垮任何旧时代顶尖智者心防的大山。
道衍必须自己爬起来。
也一定能自己爬起来。
时间在茶香的氤氲中无声流逝,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
道衍那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第一个动作。
他的眼珠,开始极其缓慢地转动,重新聚焦。
那颗被佛法玄理与铁血权谋淬炼了数十年的头颅,在经历了几乎让他禅心崩毁的剧烈冲击后,终于开始重新运转。
其速度之快,其过程之酷烈,远超常人想象。
他脑海中那座经营了数十年的“屠龙”棋局,在《经世录》那冰冷无情的数据洪流冲击下,早已轰然崩塌,无数黑白棋子化为齑粉。
他没有去收拾那些残骸。
而是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上,以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开始构建一个全新的、更加庞大、也更加凶险的棋盘。
他不再去思考如何驳倒这门学问。
燕王朱棣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真伪,已无意义。
他要做的,是将这个名为《经世录》的、足以颠覆乾坤的恐怖“变量”,从一个“障碍”,变成一枚“棋子”!
一枚……为燕王所用的,最锋利的棋子!
数日之后。
依旧是那座湖心亭。
道衍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清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颧骨凸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疲惫、疯狂思辨与最终彻悟之后,所凝结出的、带着病态兴奋的幽光。
他找到了。
在那看似天衣无缝、煌煌大势不可阻挡的经世之学中,他硬生生用自己的心血,抠出了那唯一的、致命的“破绽”!
“王爷。”
道衍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却透着一股凿穿金石的力量。
“贫僧这几日,不眠不休,终于想通了此局的关隘所在。”
“哦?”
朱棣放下茶杯,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他。
“这《经世录》,其最可怕之处,便是它不讲情面,不谈道义,只用煌煌大势、冰冷数据说话。”
道衍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
“它将一个足以亡国的巨大危机,血淋淋地剖开,摆在所有人面前。事实俱在,无可辩驳,逼着所有人不得不信,不得不惧。”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眼中那病态的兴奋光芒暴涨。
“但,其最大的‘破绽’,也恰恰正在于此!”
“——它只负责揭示问题,却无法凭空解决问题!”
朱棣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知道,关键来了。
“王爷请想,根治黄河,这是何等浩大的工程?江辰自己也说了,需要的是天文数字一般的钱粮和人力!这笔钱,这批人,从何而来?”
道衍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酷的笑意。
“必然要从国库里出,从百姓身上征!”
“这,就必然会触动整个大明朝堂之上,从六部九卿到地方藩王,所有人的利益格局!”
“而这被触动的利益,就是可以被我们用来谋划的‘棋眼’!”
“嗡!”
朱棣的脑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响。
他明白了!道衍非但没有被击垮,反而脱胎换骨,将这件足以镇压一切的“神器”,硬生生看成了一柄可以为己所用的“利器”!
道衍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谦卑与决绝。
“贫僧愚钝,之前只知天机权谋,坐而论道。但如今看来,若想将这《经世之学》化为王爷您手中的刀,贫僧也必须做出改变。”
他站起身,对着朱棣,行了一个长揖,深深拜下。
“贫僧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从今日起,贫僧要遍览天下地理图志,学习基础的算学,更要亲自去弄懂朝廷每一笔钱粮的调度脉络。”
“只有这样,贫僧才能真正看懂江辰的手段,才能辅佐王爷您,将这‘经世之学’,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番话,如同一颗定心丸,让朱棣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最怕的,不是敌人太强,而是自己人失了斗志。
而眼前的道衍,分明是磨砺得更加锋利,更加可怕!
随即,道衍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狼一般的幽光。
他向朱棣献上了自己苦思数日之后,得出的那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惊天之策。
“所以,王爷,您从现在起,不必再与太子殿下,去争论那些治河的技术细节。您应该做的,是反其道而行之!”
道衍的声音压低,却充满了蛊惑人心的魔力。
“主动请缨!”
“将‘治河’这件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把它,变成您谋取实权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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