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的配方，已经“合法化”。
这个念头在江辰的脑中盘旋，却带不来丝毫的暖意，反而像一根冰冷的绳索，勒紧了他的思绪。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这阵东风，远在万里之外。
他需要火山灰，高品质的天然火山灰。这是他整个计划的基石，是让水泥从一种堪用的胶凝材料，蜕变为足以锁住江河、支撑万钧的现代工程学奇迹的，最后一道神谕。
应天府，烟雨江南，自古便是温柔富贵乡。这里的土地肥沃，水网密布，唯独没有孕育过火山的烈怒。
在本地寻找，是痴人说梦。
他曾将希望寄托于那个被他奉为上宾的波斯匠人阿里。
阿里，一个虔诚而技艺精湛的信徒，几乎将江辰视为神明的使者。他绞尽脑汁，翻遍了自己从故乡带来的所有记忆，终于提供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遥远的西域，或是更遥远的海上岛屿。
这个答案，等同于没有答案。
大明疆域何其辽阔，世界又是何其浩瀚。这无异于告诉一个饥饿的人，粮食在天下。
一连数日，江辰都将自己关在工坊里，对着一张简陋的世界地图发呆。图上的线条粗糙而扭曲，充满了臆测与空白，一如他此刻的计划，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
就在他几乎要将目光投向那需要数年才能往返的茫茫大海时，阿里，那个忠诚的波斯人，再次带来了一线微光。
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地理概念，而是一个具体的名字。
四海通。
应天府内最大，也是最神秘的胡商商行。
“先生，请恕阿里多嘴。”
那日，阿里恭敬地站在江辰面前，神色间带着一种敬畏与不安。
“这家商行，从不与我们这些寻常的波斯商人来往。他们的货物，不走寻常的商路。他们的客人，非富即贵。我曾听我的同乡说起，他们的商队，有能力穿越寻常人眼中的死亡之海，能抵达传说中黄金遍地的罗马故地。”
阿里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透着小心。
“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举办一场‘西域奇珍会’，只邀请最尊贵的客人。那上面出现的东西……有时候，连我们这些从西域来的人，都闻所未闻。”
江辰心中的阴霾，被这番话撕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光，照了进来。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一个能与西域各国，乃至更西方势力保持联系的商行，其货源地，极有可能就覆盖了火山活跃的地带。
他们或许不知道那“黑石”的真正用途，但极有可能，会将其作为某种“奇石”或者“异物”，带回应天府。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资格。
阿里的描述中，那张请柬的分量，重如泰山。能收到请柬的，无一不是应天府内权势滔天的人物。王公贵族的管事，手握一方经济命脉的豪强。
而他江辰，明面上，只是一个无官无职的“白身”。
一个在某些人眼中，有些新奇点子的匠人罢了。
四海通的大门，不会为他这样的人敞开。
硬闯？更是自寻死路。能做下这等跨国买卖的商行，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足以让任何莽撞者尸骨无存。
江辰的指节，在桌案上无声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富有节奏的声响。
工坊内一片寂静，只有这声音在回荡。
许久，敲击声戛然而止。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了工坊角落里，一堆烧制玻璃剩下的废料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块当初为了追求极致纯净而反复提纯，最终剩下的一块巴掌大小的玻璃坯料。
它通体透亮，内部几乎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气泡与杂质。
江辰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没有路，那就自己，敲开一条路。
接下来的两天，江辰彻底住在了工坊里。
他没有再碰那些瓶瓶罐罐，也没有去关心水泥的配比。他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了手中那块玻璃坯料上。
最精细的研磨膏，由他亲手调配。
从粗磨到精磨，再到最后的抛光，每一个步骤，都由他亲手完成。
这不是一门简单的手艺，它需要超越这个时代的物理学知识，更需要非人般的耐心与稳定。
冰冷的玻璃在他的掌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升温，又一点点地被磨去棱角，展露出它最核心的、最纯粹的本质。
两天后，当最后一轮抛光完成。
江辰的指尖，触摸到了一片绝对的光滑与平整。
他举起那块玻璃。
它不再是坯料，而是一面镜子。
一面只有巴掌大小，却足以让这个时代所有铜镜、琉璃镜都黯然失色的，真正的玻璃镜。
他将镜子对准自己的脸。
镜中的人影，清晰得令人心悸。每一根发丝的走向，眼角的每一丝细微的纹路，甚至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专注而疲惫的神情，都分毫毕现。
这已经不是一件物品。
这是一个奇迹。
是一个足以颠覆一个时代审美的，独一无二的奢侈品。
江辰将这面镜子，小心翼翼地用一块上好的绸布包裹起来，交给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阿里。
他只交代了一句话。
“去四海通，找他们的主事大掌柜。他问什么，你都别说，只说，你的老师，一位隐世的罗马后裔大师，想参加他们的奇珍会。”
阿里双手接过镜子，那轻飘飘的重量，在他手中却感到重若千斤。他能感觉到，这块绸布之下，包裹着的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东西。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结果，没有出乎江辰的预料。
当天下午，阿里就带回了一张制作精美的烫金请柬。
据阿里心有余悸地描述，当四海通那位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大掌柜，在镜中清晰地看到自己花白的胡须，以及鼻翼旁一颗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黑痣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先是开出了一个足以买下一座宅邸的天价，想要收购这面镜子。
在被阿里用“老师的非卖品”为由拒绝后，他没有丝毫的怒意，反而变得愈发恭敬与热切。
对于“罗马后裔大师”这个名头，他更是深信不疑。
毕竟，除了传说中那些早已失落的、鬼斧神工般的技艺，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造出如此神物。
最终，这面小小的镜子，为江辰换来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一张通往希望的，入场券。
奇珍会举办的当晚，月色被乌云遮蔽。
江辰换下了一身匠人的短打，穿上了一件寻常的青色儒衫，将自己混入应天府的夜色之中。
四海通商行的后院，与前堂的热闹不同，这里是一片肃杀之地。
高墙耸立，墙头之上，隐约可见手持劲弩的护卫身影。院内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一个护卫都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身上透着一股子血腥气。
这里，比应天府的府衙，还要戒备森严。
院内早已停满了各式马车，每一辆都由名贵的木料打造，虽然都刻意去掉了彰显身份的徽记，但那份低调之下，是掩盖不住的奢华。
到场的宾客，也同样如此。他们衣着朴素，举止收敛，但那份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度，却如同黑夜中的灯火，无法隐藏。
江辰将请柬递给门口的管事，对方验看过后，便躬身将他引入。
他混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就像一颗石子落入了玉石堆里。
他的心中，没有丝毫面对权贵的紧张与不安。
只有一种近乎滚烫的期待。
他知道，自己能否将脑中那改天换地的宏伟蓝图变为现实。
能否真正撬动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帝国，去根治那条奔腾了千百年、桀骜不驯的黄河。
答案，或许就在今晚。
就在这四海通的后院深处，就在这场非公开的，西域奇珍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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