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三山街。
连日来的暑气被一场骤雨浇熄,青石板路面湿漉漉的,倒映着往来胡商奇异的服饰与深邃的轮廓。空气中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气、牲口的膻味,还有不知从哪个香料铺子飘来的、浓郁的异域芬芳。
江辰已经在这里盘桓了五日。
他换下了一贯的儒衫,穿了一身织金暗纹的杭绸直裰,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嘴儿的折扇,扮作一个不差钱的富家公子,对一切来自西方的营造之术都抱有十二分的好奇。
他的脚步踏遍了每一家工匠铺。
那些来自波斯、大食,甚至更遥远国度的匠人,在他眼中,与大明的工匠并无本质上的不同。他们能熟练地砌割石料,能巧妙地运用卯榫,甚至能雕琢出繁复精美的花纹。
可这些,都不是江辰想要的。
他要的,是能撬动一个时代的基石。
直到第五日的黄昏,雨丝渐歇,天光昏暗。江辰在一个几乎快要被遗忘的街角,停住了脚步。
一个矮凳,一张破旧的木板搭成的摊位,一个满身酒气的波斯匠人。
那人胡子拉碴,纠结成一团,身上的衣物满是污渍,一双本该精光四射的眼睛,此刻却浑浊不堪,充满了被现实彻底击垮的颓丧。他身前的酒壶已经空了,人也醉得摇摇晃晃。
摊位上,只零乱地摆着几张在羊皮上绘制的图样,纸张的边缘已经卷曲,上面还有几个深色的酒渍印。
许多路过的人都对他投去鄙夷的目光,绕道而行。
江辰却走了过去。
他的视线在那几张潦草的图样上扫过,随即,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些看似寻常的殿宇楼阁图样中,有一张,画的赫然是一个拥有巨大“穹顶”的建筑!
画法粗糙,比例也严重失调,但那种独特的结构,那种将巨大重量通过完美的弧线分散传导下去的力学原理,绝不可能作假。
这绝非大明或者中亚地区常见的建筑形态!
江辰的心脏,沉稳而有力地搏动起来。他没有立刻显露出自己的目的,而是用扇子点了点那张图纸。
“你这图纸,画的是何物?”
他的声音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富家公子的好奇。
那个名叫阿里的波斯匠人,缓缓抬起头,用一双醉眼朦胧的眼睛瞥了江辰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
“神殿!我们家乡……最伟大的神殿!”
他没好气地挥了挥手,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可惜,在这里,没人识货!一群只懂得搭木头架子的蠢货!”
江辰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没有理会阿里的抱怨,而是将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仿佛在仔细研究。
“这种穹顶,跨度如此之大,是如何支撑的?”
他的问题,如同一根精准的探针,直接刺向了核心。
“寻常的砖石,怕是承受不住这种向外的推力吧?即使用铁箍,时间久了也难免锈蚀崩坏。”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它不再是外行人的好奇,而是内行人的质询。
阿里那混沌的眼神里,瞬间清明了三分。他有些迟滞地转动眼珠,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
“你……你懂这个?”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江辰不置可否,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答案。
阿里像是被触动了深埋心底的隐秘,那份属于匠人的骄傲与失落,一齐涌了上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酒意似乎也在这声叹息中消散了大半。
“当然不是用普通的泥浆。”
他伸手抚摸着那张粗糙的羊皮纸,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近乎于朝圣的虔诚与缅怀。
“我听我的老师傅说,我们这门手艺,不源于波斯,而是源自一个更西方的、已经覆灭了的伟大国度。他们有一种秘法,能将一种特殊的‘火山灰’,与石灰、砂石混合,制成一种神奇的胶凝材料。”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失落的传说。
“那种材料,遇水之后,非但不会消融,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比石头还要坚硬!只有用它,才能建成那样伟大的、能容纳万人的穹顶神殿!”
火山灰!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江辰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找到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从他的心底深处喷薄而出,几乎要冲破他冷静的伪装。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但他强行压抑住了这股冲动,脸上却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种混合了震惊、渴望与狂热的表情。
“竟有如此神奇之物?!”
他一把抓住阿里满是油污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对方都感到了疼痛。
“大师!我寻访此等‘古法’久矣!你可否将此法……‘复原’出来?钱,不是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应天府城郊一处僻静的院落,被江辰用重金租了下来。
波斯匠人阿里,被他奉为了座上宾。
每日里,不再是劣质的浊酒,而是上好的佳酿。不再是干硬的胡饼,而是精致的菜肴。阿里身上的颓丧与酒气,被一点点地洗去,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燃起的、对技艺的希望。
江辰没有愚蠢地直接拿出水泥的配方。
那无异于自承妖术。
他选择了一种更迂回,也更天衣无缝的方式——“启发”。
他为自己营造的身份,是一位“罗马后裔大师”的记名弟子,而这位大师隐世不出,只传下了一些残缺的口诀和理论。现在,他需要一位真正拥有传承记忆的工匠,来帮助他将理论变为现实。
这个说法,让阿里深信不疑。
实验,就在这个封闭的院落里,日复一日地进行着。
江辰从不直接给出答案,他只负责提供材料,和提出问题。
“大师,您再仔细想想,您老师傅口中的传说,有没有提过,那种火山灰,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是轻的,还是重的?”
他让人运来了各种颜色的土,碾碎的黑炭,烧过的陶末,一一摆在阿里面前。
阿里皱着眉头,努力在自己那被酒精侵蚀的记忆深处搜寻着。
“好像……好像是黑色的……而且很轻,上面有很多孔洞……”
“大师,您再回忆一下,石灰和砂石的比例,大概是多少?我们多试几次,总能找到最接近的那个点!”
江辰鼓励着他,眼中满是信任。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有的混合物,干了之后一捏就碎。
有的,根本无法凝固,始终是一滩烂泥。
阿里的情绪,从最初的信心满满,到中途的焦躁不安,再到后来的自我怀疑。他好几次都颓然地坐倒在地,认为自己记忆中的一切都只是祖辈们吹嘘的谎言。
而每到这时,江辰都会用沉稳的语气,重新为他建立信心。
“不,大师,我们已经很接近了。你看,这一次的混合物,硬度就比上一次要强得多。我们只是还缺少了最关键的一环,或者,是比例上出现了微小的偏差。”
他从不发火,也从不催促,只是耐心地引导,耐心地提供无穷无尽的材料和试错的成本。
这天,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失败的废料。
阿里已经连续失败了十几次,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江辰看准了时机。
他让下人“不经意”地,将一份由他亲自监督、精心调配好比例的材料,分装在三个不同的木桶里,送到了阿里面前。
一桶是碾成细末的石灰石。
一桶是淘洗干净的河沙。
还有一桶,则是颜色灰黑、质地轻盈的粉末——那是江辰托人从外地寻来的、最接近天然火山灰的窑灰和矿渣混合物。
“大师,再试最后一次吧。”江辰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里麻木地站起身,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开始动手。
他按照江辰的引导,先将砂石与那种灰黑色的粉末混合,然后加入石灰,最后,再缓缓地加入清水,用铁锹费力地搅拌着。
搅着,搅着,阿里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木槽中那正在变得粘稠的、灰黑色的泥浆。
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仿佛烙印在血脉深处的记忆,猛然间苏醒了!
是这种粘稠度!
是这种独特的颜色!
是这种搅拌时,铁锹上传来的、恰到好处的阻力!
他猛地一拍大腿,那双浑浊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整个人激动得浑身颤抖!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感觉!”
他用波斯语,用生涩的汉话,语无伦次地大喊着。
“我老师傅当年就是这么做的!他说过,神灵的血液,就是这个颜色!神灵的骨骼,就是这种触感!”
一种全新的、远超这个时代所有工匠想象的、灰黑色的神奇胶凝材料——水泥,就这样,在一个波斯工匠狂喜的叫喊声中,被顺理成章地“复原”了出来。
江辰站在一旁,看着欣喜若狂的阿里,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不仅为这个划时代的发明,找到了一个来自“失落古罗马”的、完美而合理的出处。
更将眼前这位激动的波斯工匠,变成了自己“合法”知识来源的,最完美的见证人。
从今天起,水泥,将不再是凭空出现的妖术。
而是失落传承的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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