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光线被高大的殿柱切割得支离破碎，沉重的阴影盘踞在每一个角落。
朱元璋的身影，是这片昏暗中唯一的定点。
他没有理会殿外传来的、越来越响的万民哀嚎与骚乱，只是站在窗前。那双承载过尸山血海、见证过王朝更迭的眼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天穹之上那轮被黑暗侵蚀的太阳。
惊涛骇浪，正在他的心底最深处翻涌、咆哮。
三天前，那个年轻人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此乃天道规律。”
这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朱元璋的认知里。
天道……规律？
朱元璋缓缓咀嚼着这几个字，舌尖泛起一丝铁锈般的味道。千百年来，皇权天授，“天人感应”是维系帝国运转的基石，是天下臣民敬畏君父的根源。
吉兆，是上天对天子的褒奖。
灾异，是上天对天子的警示。
可现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告诉他，这一切都与他的德行无关。这惊世骇俗的天象，不过是一种可以被冰冷的数字和公式计算出来的东西。
如果这是真的……
那他这个天子，与凡人何异？
那他头顶的这片天，还是那片神秘莫测、执掌人间祸福的天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动摇，撼动着他坚如磐石的帝心。
就在这时，一阵凌乱至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奉天殿的死寂。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身影几乎是滚进来的，沉重的飞鱼服官袍被他跑得一片狼藉。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冰凉的金砖撞得他膝盖生疼，但他顾不上这些。
“陛下！”
蒋瓛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带着哭腔。
“天狗食日，京城……京城内外已然大乱！万民惊惶，皆言上天示警，非议……非议朝政！”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像是用青铜浇铸而成，看不出喜怒。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足以镇压一切骚乱的绝对威严。
“是，是臣失态了！”
蒋瓛的魂都快吓飞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稳了稳心神，再次禀报，这一次，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急。
“启禀陛下，还有一事。日食发生之后，秦王、晋王、周王殿下等人惊骇莫名，已舍弃一切事务，正火速赶往东宫，看样子是要去面见太子殿下！”
“哦？”
朱元璋那两条浓黑的眉毛，终于微微挑动了一下。
万民的骚乱，在他意料之中。可儿子们的反应，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太了解自己那几个儿子了。
尤其是老二朱樉和老三朱棡，一个比一个桀骜，一个比一个胆大包天。能让他们感到“惊骇莫名”，甚至不顾一切地跑去东宫，这足以证明，江辰那个预言，对他们造成了何等恐怖的冲击！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叫江辰的年轻人。
朱元璋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空气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蒋瓛。”
“臣在！”
“立刻！给咱去调阅原钦天监监正江辰的所有档案，从他入仕开始，一字不漏，半个时辰之内，咱要看到！”
“遵旨！”
蒋瓛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用尽全身力气飞奔而去，不敢有丝毫耽搁。
朱元璋重新踱步到窗前。
天空中的太阳，此刻只剩下了一圈璀璨夺目的金边，像一只悬挂于天际的金色巨眼，冷漠地、无情地俯瞰着芸芸众生。
他心中的情绪，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震怒或者怀疑。
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正在疯狂滋生。
是忌惮。
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
半个时辰，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蒋瓛满头大汗地将一卷厚厚的宗卷高举过头顶，呈上来时，朱元璋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因恐惧和奔波而散发出的汗腥味。
他没有让侍立一旁的太监代劳，而是亲手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宗卷。
他亲手展开。
随着宗卷一寸寸地铺开，朱元璋的眉头也一寸寸地锁紧。他眼中的光芒，从最初的审视，逐渐变成了刀锋般的锐利。
档案上的字迹清晰无比。
江辰，二十有四，三年前以算学第一入钦天监。
入仕三年来，先后上了七道奏疏！
“洪武九年，上书言，蝗灾之源在于虫卵，可于冬日遍撒石灰于田埂沟渠，以绝后患……”
朱元璋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想起了去年河南那场遮天蔽日的蝗灾，想起了奏报上那触目惊心的“人相食”三个字。
奏疏的末尾，是两个朱笔御批的字。
“驳回！”
“洪武十年，上书言，应天府周边水系繁杂，当绘制详尽水文图，以备行船军用……”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兵部为了漕运和调兵，多次因水文不清而延误军机的卷宗。
批示，依旧是那两个字。
“驳回！”
“洪武十一年，上书言，我大明北多干旱，南多洪涝，当效仿前人，于各州府修建水库，以水调水，方可长治久安……”
“驳回！”
一道道，一件件！
全是利国利民，直指帝国痛处的经世之策！
那“石灰治蝗”，那“修建水库”，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朱元璋的心坎上！
他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皇帝，他这个亲眼见过饿殍遍野的放牛娃，太清楚这些东西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百姓意味着什么了！
这哪里是一个只会抬头看天、空谈玄学的书呆子？
这分明是一个胸有丘壑，经天纬地，洞悉民生疾苦的旷世大才！
而自己……
自己竟然将这样的人才，当做是妖言惑众之辈，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令杖责，投入大狱，甚至将他的心血之作付之一炬！
朱元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重重地，一下下地，敲击在宗卷上那刺眼的“驳回”二字上。
一下，又一下。
强烈的懊悔，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终于意识到，那本被他下令烧毁的《新法历书》，可能真的只是江辰那恐怖学问的冰山一角。
而那个在廷杖之下，被秦王等人问及的《经世录》……
其价值，恐怕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甚至超出了一个王朝所能承载的极限！
“此等人才，岂能流落在外？”
朱元璋的眼中，陡然爆射出一团骇人的精光，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伐决断，瞬间回归。
“更何况，他还掌握着窥探‘天机’的法门！”
朕的天下，朕的江山，岂容这所谓的“天机”，如此轻易地泄露于外，甚至被他人所用！
无论是谁，都不能！
“来人！”
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冬日里的寒冰，断然下令。
“传朕旨意，命蒋瓛亲自带人，立刻将江辰给咱‘请’回来！找个僻静的宅子好生看管，不准任何人接触！”
他顿了顿，环视着殿内昏暗的阴影，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威严。
“备马，朕要亲自去会一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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