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成了一块沉重的琥珀,将院中的一切都封存在令人窒息的等待里。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的酷刑。
院子里,唯一活动的声音,源自江辰。他蹲在地上,专注地摆弄着一堆看似寻常的“泥巴”,指尖与砂石摩擦,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悉悉索索”声。这声音,不大,却像是鼓点,一下下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一众大明皇子,平日里金尊玉贵,此刻却如同被夫子罚站的学童。他们身着华贵的王袍,笔直地站立在旁,姿态僵硬。灼热的午后阳光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他们的耐心。每个人的脸上,都清晰地刻着焦灼,混杂着无法排遣的无奈。
而在这些情绪的深处,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说不愿承认的情绪,正在悄然滋生。
那是敬畏。
对眼前这个布衣青年,对那份从容不迫,对那种掌控一切的神秘感的敬畏。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又或许只是一炷香的功夫。
江辰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将最后一团精心调配过的湿润“泥巴”,极其审慎地、小心地按压进一个长条形的木制模具之中,用指腹将表面抚平。
做完这一切,他满意地在衣角上蹭了蹭,随即拍了拍手掌,震落了附着的灰尘。
他缓缓地,站起了身。
就在他直起腰杆的那一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场变化发生了。
方才那个专注于和泥的“泥瓦匠”,那个浑身沾满尘土的工匠,其身影仿佛在空气中淡去、消散,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形挺拔、眼神幽深的青年。他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能穿透事物的表象,洞悉其内在的纹理与逻辑。那是一种运筹帷幄、洞悉一切的宗师气度。
太子朱标心头一跳,再也按捺不住。他连忙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对着江辰拱手,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的恭敬。
“江先生,您这……总算是忙完了?父皇的旨意……”
“殿下的来意,我已知晓。”
江辰抬起手,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却自然而然地打断了当朝储君的话。他的目光没有在朱标身上过多停留,而是平静地、逐一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皇子。那目光不锐利,却深邃得让人不敢直视。
“不过,在讨论如何解决问题之前,我想,我们得先统一一个最基本的认知。”
他微微一顿,空气中的焦灼感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下文。
江辰抛出了一个问题,一个远比“如何治理黄河”更加宏大,也更加根本的问题。
“我想先问问诸位殿下,在你们看来,这大明的‘天下之利’,究竟,是什么?”
天下之利?
这四个字,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砸在了每个皇子的心头,让他们瞬间为之一愣。
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到无边无际。可它又太核心了,直指治国理政的最终目的。一时间,平日里引以为傲的经史子集,似乎都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太子朱标,作为大明帝国的继承人,作为自幼便被天下名儒倾心教导的储君,在这种场合,他必须第一个站出来。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骄傲。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将脑海中圣贤的教诲迅速梳理整合。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独属于储君的厚重感。
“孤以为,天下之利,在于万民安康,教化昌盛。”
“《大学》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国之大利,莫过于使四海百姓,皆知礼仪,皆守伦常。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心中有敬畏,行事有准则。如此,则民心归附,天下大同,我大明江山,方能永固。”
这番回答,字字句句都透着儒家经典的光辉。它引经据典,四平八稳,是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的正统之言,是未来君王最标准的答案。
一墙之隔的密室中,朱元璋透过窥孔,听着长子的这番话,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了赞许之色。
他这个大儿子,就是这样。仁厚,纯良,有君子之风。虽然少了几分自己当年的狠厉,却是一个绝对合格的守成之君。将这江山交给他,稳。
院子里,江辰听完朱标的回答,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不置可否。
他只是将目光,缓缓地转向了次子,秦王朱樉。
朱樉的性子,和他大哥截然相反。他最烦的就是这些之乎者也的弯弯绕绕。被江辰的目光一盯,他想了想,干脆把心里话直接吼了出来,声音瓮声瓮气,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大哥说的那些太虚了!听着好听,不管饱!”
“要我说,天下之利,就两条!”
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
“第一,国库里的银子堆成山!想干啥就有钱干啥!”
“第二,手底下的兵一个比一个能打!谁不服就揍谁!”
“钱多,兵强!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其他的都是扯淡!”
这番话,粗俗,直接,却也吼出了绝大多数镇守边疆的藩王的心声。在他们看来,权柄和尊荣,最终都要靠钱粮和刀枪来维护。
江辰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
他的目光,越过朱樉,落在了燕王朱棣的身上。
朱棣一直沉默着,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积蓄着力量。此刻被点到,他并未立刻开口。
他沉吟了片刻,当他抬起头时,那双眼睛里迸射出的光芒,锐利得不像一个少年人。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
他的声音,比朱标沉,比朱樉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低沉,却极具穿透力。
“大哥说的是‘守’。”
“二哥说的是‘强’。”
“而臣弟以为,真正的天下大利,在于‘取’!”
“取”字出口的瞬间,院内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朱棣的目光扫过他的兄弟们,最终仿佛望向了无穷无尽的北方草原,望向了那波涛汹涌的无垠大海。
“开疆拓土,北逐大漠残元,饮马极北之海!南下西洋,将我大明的龙旗,插遍这四海八荒!”
“让我大明,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让万国来朝,四夷宾服,对我天朝俯首称臣!这,方为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大利!”
这一番话,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那毫不掩饰的侵略性,那渴望开创不世之功的霸气,如同一阵狂风,席卷了整个院子。
在场的所有兄弟,包括太子朱标在内,都为之侧目。他们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四弟,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而在那间幽暗的密室之中。
朱元璋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有欣赏,有惊异,有警惕,还有一丝……骄傲。
这个老四,像他。
太像他了!
像那个当年提着一颗脑袋,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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