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钦天监安稳的日子里，江辰并非真的无所作为。
他更不是一个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人。
恰恰相反。
在他的胸膛深处，一团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那火焰的炽热，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它不属于这个时代，它来自一个钢铁、电路与摩天大楼构筑的世界。它是一个现代工程师的灵魂烙印，是一个亲眼见证过人类如何用智慧与勇气，撬动自然法则，并取得一系列伟大成就的灵魂，所带来的终极执念。
他想要做的，从来都不只是改良几件农具。
他想要做的，也从来不只是提高一点点炼铁的效率。
那些太过渺小。
渺小到不值一提。
他真正的理想，是要将脑海中那一整套成体系的、被千锤百炼过的现代科学知识，在这个古老的帝国，彻底铺开。
他要建立一套完整的，科学的——灾害预警与防治体系！
这个念头，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刻在他灵魂最深处的本能。
在他的时代，天气预报是三岁孩童都懂的日常，卫星云图上的每一缕卷云都预示着风雨的走向。
在他的时代，洪水预警能提前数天精确到流域，计算机模型能模拟出每一处堤坝的承压极限。
在他的时代，地震监测网络遍布大地深处，病虫害的防治更是深入到每一片田埂。
可在这里，在大明。
一场旱灾，是千里饿殍，是易子而食。
一次蝗灾，是遮天蔽日，是颗粒无收。
一场瘟疫，是十室九空，是白骨露于野。
每一次所谓的“天谴”，都意味着无数家庭的支离破碎。
每一次所谓的“天谴”，都意味着那史书上冰冷数字背后，堆积如山的累累白骨。
江辰的灵魂无法对此坐视不理。
他只要闭上眼，就能清晰地勾勒出那宏伟到令人战栗的蓝图。
他要走遍这片土地的山川大河，用经纬度、等高线，绘制出这个帝国最精准的地理图与水文图，让每一条奔腾的江河都驯服得如同家畜，让水利工程的选址不再依赖风水。
他要让简易的气压计、风向标、干湿计，成为遍布全国每一个州府县城的标配。通过建立起最原始的数据网络，收集、分析、归纳，让预测风雨雷电不再是求神拜佛的虚妄，而是可以计算的科学。
他要推广轮作、育种、农药、化肥，将粮食的亩产，推到一个这个时代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全新高度！
他想做的，是真正的经世济民。
而这，就是与天争命！
他最初的计划，是依托钦天监这个平台，寻一个僻静的角落，潜心研究，著书立说。
用十年。
二十年。
甚至一辈子的时间，如春雨般，润物细无声地，将这些超越时代的知识种子，一点点播撒出去。
他以为，时间会证明一切。
然而，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的才华，哪怕只是不经意间流露出冰山一角，也足以引来无数道贪婪、嫉妒、或是惊惧的目光。
而他那些基于严谨科学逻辑的理论，在这个时代，是如此的刺耳。
它与主流的“天人感应”学说，根本就是水火不容的两个极端。
在他的认知里，日食，是月球运行到太阳与地球之间，遮蔽了日光的天体现象。它的轨迹可以被精准计算，分秒不差。它只是宇宙规律的一次展演，与人间的帝王德行，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可在太常寺卿，在那些饱读诗书的朝堂诸公看来，日食是天狗食日，是上天对帝王失德降下的最严厉警告！是他们用以规劝君王，彰显自身风骨的无上利器。
在他的认知里，蝗灾，是特定气候条件导致的生态失衡。是可以通过焚烧虫卵、天敌引入、改变耕作环境等科学手段进行防治的生物灾害。
可在那些保守派官员看来，蝗灾是阴阳不调，是戾气丛生。需要皇帝斋戒沐浴，祭天祈福，用至高无上的德行去感化上苍，去消弭灾祸。
他的“科学”，在旧势力的眼中，早已超出了学术异端的范畴。
它是一种亵渎。
更是一种对他们权力根基最直接、最致命的挑战！
一旦承认了江辰的理论，就等于彻底否定了他们借“天意”来约束皇权、干预朝政、谋取私利的根本合法性。
一旦天下的百姓都知道，天灾并非虚无缥缈的鬼神之怒，而是可以预测、可以防治的自然现象，谁还会对那些只会空谈阴阳五行、动辄劝谏皇帝下罪己诏的官员们，顶礼膜拜？
他们的权力，他们的地位，他们的尊严，都将轰然倒塌。
所以，江辰必须被打倒。
他必须被毁灭。
这一次，借“日食”发难，将他从钦天监监正的位置上狠狠拽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他呕心沥血写就的《新法历书》付之一炬，就是一次集中的、彻底的清算。
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杀。
火焰舔舐书页的焦糊味，钻入鼻腔。
朝臣们鄙夷或快意的眼神，烙在心底。
廷杖落下时皮开肉绽的剧痛，深入骨髓。
这一切，组成了一盆冰水，兜头而下。
江辰，彻底清醒了。
他终于切肤之痛地明白了一件事。
在这个时代，想要做事，想要实现心中那个“经世济民”的抱负，空有一脑袋的知识和技术，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最无用的东西。
知识需要载体。
技术需要土壤。
而理想，需要一把名为“权力”的剑来捍卫。
你必须先握住那柄剑。
你必须先掌握定义“对”与“错”的话语权。
这不再是温文尔雅的学术辩论。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是你一个人，与整个旧时代腐朽思想的生死之战。
跟他们讲道理？
行不通的。
唯一的出路，只有战斗。
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
用他们唯一敬畏的方式。
去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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