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之上,最后一面象征着“大捷”的素白小旗,被江辰稳稳地按入代表着应天府的沙土之中。
那根小小的旗杆,仿佛定鼎天下的神针。
一场耗费了数个日夜,惊心动魄至极的纸上兵推,至此,尘埃落定。
江辰的身躯维持着前倾的姿势,许久未动,仿佛在回味着那沙盘之上纵横捭阖的无声厮杀。终于,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胸中的浊气,那气息悠长,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一种掌控全局后的松弛。
他缓缓直起身,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他抬手,揉了揉因长时间俯身而有些僵硬酸涩的腰。
这几日的时光,除了调养廷杖留下的伤势,他所有醒着的时间,都沉浸在了这方寸沙盘之中。
这不单单是阶下囚打发时间的消遣。
更是他为那场即将到来的“会面”,精心准备的另一份,无人能够拒绝的厚礼。
直到此刻,他那沉浸在推演中的心神才彻底回归现实。
也直到此刻,他才仿佛刚刚察觉到,院外那几道被极力压抑,却终究无法完全敛去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有的粗重,有的急促,交织在一起,暴露了来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江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地望向了院门口。
视线所及之处,几道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太子朱标,以及他身后的秦、晋、周三位亲王,就那样僵硬地站在那里。他们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震惊、困惑、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织,最终都化作了残留在眼底,还未完全褪去的骇然。
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电光,瞬间窜过几位皇子的脊背。
几颗心,都是猛地一紧。
尤其是为首的太子朱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在他的预想中,一个囚犯在进行如此大逆不道的兵推之时被当场撞破,接下来的反应,无外乎两种。
或是惊慌失措,跪地求饶。
或是恼羞成怒,色厉内荏。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应对之策,准备好了雷霆万钧的质问。
然而,江辰的反应,再一次,彻底击碎了他们的所有预判。
那张年轻的脸上,寻不到半分被窥破秘密的惊惶,更没有一丝一毫身为阶下囚的自觉与卑微。
他的眼神,清澈得宛如初春解冻的湖水,深邃得又仿佛能倒映出整片星空。
那眼神仿佛在说,他刚才在沙盘上进行的,根本不是一场模拟战争的兵棋推演。
而是一场涤荡心灵,拂去尘埃的修行。
他身上所有的戾气,所有的锋芒,都在那最后一面小旗落下时,尽数收敛入鞘,只余下一片通透与澄明。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众人,没有开口,但那平静的目光,却传递出一个清晰无比的讯息:你们,终于来了。
这个念头,让朱标的心脏没来由地一跳。
不是“你们怎么来了”,而是“你们终于来了”。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前者是意外,后者是等待。
他,在等我们?
不等朱标想明白其中关窍,江辰已经动了。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院角那只盛着清水的木盆边,弯下腰,将双手浸入水中。
他洗得很慢,很仔细。
指缝间的沙土,被清水不急不缓地冲刷而去。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从容不迫,优雅天成。仿佛那洗去的不是沙土,而是这世间的尘埃与束缚。
洗净双手后,他用一块挂在旁边的粗布巾擦干,随即转身,走回了那间低矮简陋的屋舍。
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太子和几位王爷一眼。
那是一种极致的漠视。
一种发自骨髓,将天潢贵胄视若无物的漠视。
秦王朱樉的拳头已经捏得咯咯作响,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片刻之后,屋舍的木门再次被推开。
江辰走了出来。
只是一进一出,他整个人却仿佛脱胎换骨。
身上那件沾染了尘土与汗渍的囚服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衣青衫。
那是最寻常不过的料子,最简单的款式。
可就是这样一身简单的衣衫,穿在他的身上,却硬生生穿出了一种遗世独立的风骨。
比之皇子们身上那用金线绣着蟠龙的华贵蟒袍,更多了几分超然物外的仙气。
廷杖留下的伤痛,似乎已然痊愈。
阶下囚的身份,更是被他亲手撕碎,连同那身囚服一起,留在了屋内的黑暗中。
此刻,他就这样,衣袂飘飘地站在院落中央。
夕阳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微风吹拂着他的衣角与发梢。
他对着太子朱标,微微一拱手,手臂舒展,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陋室简陋,还请太子殿下、诸位王爷殿下不要嫌弃。”
他的声音响起,温润,平静,不高不低,不卑不亢。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一刻,时空仿佛发生了某种奇妙的错位。
他不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他反而像一位即将开坛授课,传经布道的宗师,平静地邀请着自己那些迟到了的学生入座。
那份从容,那份淡然,那份视权贵如浮云的气度,形成了一股无形、无质,却又无比强大的气场,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
原本准备了一肚子雷霆质问的太子朱标,话到了嘴边,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臣子,不是一个囚犯。
而是一位真正的智者,一位勘破了世间迷局的先行者。
在他面前,自己所有关于身份、地位、权柄的优越感,都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朱标的心中,甚至不受控制地,滋生出一种荒谬至极的错觉。
这个身着布衣青衫的年轻人。
或许……
真的有资格,成为他,乃至未来大明天子的老师。
可为,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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