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下课的人流挪出教室的。
走廊里喧闹鼎沸,少年少女们奔跑、笑闹、讨论着刚才的题目或昨晚的电视剧,活力几乎要撞破墙壁。这蓬勃的生气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撞击着许念的耳膜,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格格不入。
她下意识地跟着记忆里的路线,走向卫生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稍微冷却了滚烫的脸颊和混乱的思绪。她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人。
镜中的女孩,脸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婴儿肥,眼神却不再是十八岁应有的清澈懵懂,而是盛满了二十五岁的惊惶、困惑和一种深切的疲惫。黑眼圈有点重,大概是昨晚,或者说,七年后的昨晚加班熬的。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几缕碎发黏在湿漉漉的额角。
这是她。十八岁的身体,二十五岁的灵魂。
“许念?你没事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许念猛地转头,是张晓,她高中时期最要好的闺蜜。此时的张晓脸上还冒着几颗青春痘,眼神里满是关切:“地理课被老张逮到了?没事吧?看你脸色好白。”
“没…没事,”许念艰难地开口,声音还有些发紧,“就是有点…没睡醒。”
“吓死我了,”张晓松了口气,挽住她的胳膊,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走吧,下节体育课,赶紧的,听说今天测八百米,要命了……”
被张晓拖着往前走,胳膊上传来的温热和力量感,让许念漂浮不定的灵魂似乎稍微找到了一点锚点。她贪婪地吸收着周遭的一切细节——墙壁上斑驳的奖状公示栏,空气中飘散的消毒水味道,窗外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这不是梦。这是她的十八岁,一个似乎被微妙篡改过的十八岁。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许念借口肚子不舒服,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远远地看着。
林骁在和几个男生踢足球。算不上多出色的技术,跑动起来甚至有点莽撞,但充满了一种不管不顾的少年意气。阳光下,他追着球奔跑,大声喊叫着,笑得没心没肺,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
许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
没有“女朋友”的负担,他似乎更加…普通,也更加真实。就是一个有点爱玩、精力旺盛的普通高三男生。那个二十五岁夜里,需要她用“删除”来斩断的沉重纠葛,在这个时空里,似乎从未存在过。他看起来简单得像一张白纸。
心脏某个地方,细细密密地疼了一下,然后又涌上一股近乎罪恶的希冀。
如果……如果真的不一样了呢?
“喂,回魂了!”张晓不知何时坐到了她旁边,用手肘撞了她一下,脸上带着促狭的笑,“看谁呢?这么入迷?林骁啊?”
许念像是被窥破了心事,脸颊一热,下意识否认:“没有,随便看看。”
“得了吧你,”张晓一副“我还不了解你”的表情,“不过说真的,林骁最近好像跟你走得挺近的嘛?老看你俩上课嘀嘀咕咕的。林骁这人吧,脸一般,打球还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了?成绩嘛,跟你半斤八两,文科班男生里不算拔尖。真不明白怎么还有别班女生给他递情书。”她的语气带着点闺蜜式的挑剔和不以为然。
许念心里咯噔一下。以前,张晓也这么打趣过她,但那时她总是慌乱又心虚地否认,因为知道林骁“名草有主”。可现在……
“别瞎说,”她垂下眼,声音低了几分,“就是同桌而已。”
“同桌怎么了?”张晓笑嘻嘻地,“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反正他单身,你俩还挺配的,都不怎么爱学习。”她开玩笑地撞了一下许念的肩膀。
许念勉强笑了笑,没接话。配吗?二十五岁的灵魂第一次冷静地审视这个问题。抛开那些暧昧不清的光环,林骁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点学渣的男同学。
体育课结束,大家三三两两往回走。许念和张晓落在后面。
“哎,说真的,”张晓凑近她,压低声音,“你觉得林骁怎么样?他好像一直没谈恋爱哦,挺神奇的,毕竟看起来挺招蜂引蝶的。”
许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状似无意地问:“是吗?……我以为他可能喜欢隔壁班那个……苏晴?”她小心翼翼地抛出这个名字,观察着张晓的反应。
张晓一脸茫然加嫌弃:“苏晴?三班那个?不可能吧!听说她喜欢的是理科班那个学霸班长。林骁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随便猜的。”许念低下头,心绪更加混乱。
苏晴存在,但和林骁毫无交集。林骁单身,在张晓看来甚至有点“配不上”自己闺蜜的普通。
这个世界,真的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出现了决定性的、却又让她更加迷茫的偏差。
下午的数学课,许念听得格外艰难。高三的数学题对离开校园多年的她来说,如同天书。她盯着黑板上的函数方程,眉头紧锁。
“喂,这题李老师刚讲的啥意思?我没听。”旁边,林骁用笔帽戳了戳她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学渣之间的理所当然,“笔记借我瞅瞅。”
许念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笔记本推过去一点。上面一片空白,只有几个无意识的涂鸦。
林骁凑过来看了一眼,嗤地笑了:“得,你也没听。完了,这节又白给了。”他挠挠头,脸上是一种“反正也不会,算了”的轻松摆烂表情。
许念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想起二十五岁的自己,在职场里挣扎,拼命想做好每一个项目,害怕出错,害怕被淘汰。而眼前的少年,却似乎对“不会”这件事接受良好。
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像细小的藤蔓,悄悄攀上心头。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炸开锅。大家忙着收拾书包,讨论着晚上去哪里自习或者吃什么。
许念动作有些慢吞吞的。她看着林骁利落地把书本塞进背包,单肩挎上,和后排的男生勾肩搭背地说着晚上去网吧打两局游戏。
他就要走了。像过去无数个平常的放学日一样。
就在他快要走出后门时,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她一眼。
“许念,”他喊了一声,脸上带着点戏谑的笑,“你今天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晚上班级QQ群记得看通知,老班说调课的事,别又忘了看,回头挨批。”
说完,也不等她回应,就转身和同伴嚷嚷着“快点,机子要没了”离开了。
许念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一本没塞进书包的练习册,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然后又缓缓归于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茫然。
他注意到了她的“奇怪”。但他只是随口一提,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并未真正放在心上。他的世界依旧简单而直白,游戏、哥们、考试及格万岁……而她那些复杂的、来自二十五岁的惊涛骇浪,他看不见,也无需看见。
那个关于“女朋友”不存在的窃喜,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留下一种空落落的失望。
她终于开始隐约意识到:即使没有那个所谓的、记忆中的“障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或许还有别的、更深更远的东西——比如,对生活截然不同的态度和期待。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周围那些穿着同样校服、为考试烦恼也为小事欢笑的同龄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不同”。
她带着二十五岁的认知、焦虑和疲惫,困在了十八岁的身体里。而那个十八岁的林骁,依旧简单、直白,甚至有点“废柴”,走在属于他的、既定的轨道上。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七年的时光。
还有……某种难以调频的波长。
而那首将她送回这里的老歌旋律,仿佛又一次在心底最深处,幽幽地回荡起来,带着更深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