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加班到晚上十一点，此时窗外的城市的灯火通明，偌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荡，对于许念来说，二十五岁的生活像一张复印了千万次的纸，字迹模糊，只剩下单调的灰。项目、报表、地铁、外卖…还有这间租来的、永远缺少点人气的公寓。她有时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只是一个容器，盛满了疲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荡。
唯一的仪式感，是睡前的音乐时间。那是她与外界之间最后的缓冲带，也是她与自己仅剩的独处。她熟练地戴上降噪耳机，世界瞬间被隔绝。音乐软件根据她的喜好，推送了一首老歌。
前奏响起的瞬间，像有一只温柔却不容抗拒的手，轻轻推开了她记忆深处那扇生锈的门。旋律裹挟着某种潮湿的、属于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这首歌的名字，沉重的眼皮就缓缓合上，意识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
再睁眼，是被一道略带沙哑、异常熟悉的嗓音拉回来的。
“翻开课本的第58页，今天我们讲全球洋流分布规律。”
视野从模糊到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木质的、坑坑洼洼的课桌，上面用圆珠笔刻着某个陌生人的名字和一颗歪歪扭扭的心。桌角堆着半人高的书本和试卷，一本摊开的地理图册上，蓝色墨水绘制的洋流线条蜿蜒曲折。
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粉笔灰，在午后斜照的阳光里舞蹈，混合着旧书页、青少年汗液和淡淡洗衣粉的复杂气味。
许念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声音大得她怀疑全世界都能听见。
她难以置信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旁边，一个少年正低着头，手指在桌肚里灵巧而隐秘地动作着，手机屏幕的光微弱地映亮他专注的眼底和一小片下颌线。他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外套，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T恤。
是林骁。
十八岁的林骁。头发比二十五岁时记忆中更黑更浓密，侧脸线条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但那份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专注神态，一模一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然后猛地倒灌回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剧烈的抽痛和窒息般的恍惚。
“许念，睡醒了？”林骁似乎察觉到她灼热的视线，头也没回，压低声音，嘴角勾起一丝惯有的、吊儿郎当的笑意，“这节老张的课，火力很猛，我劝你还是别睡了，刚差点就被他发现了。”
他的声音…真实得可怕。
许念像是被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思维。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惊骇的试探，用力掐了一下林骁裸露在短袖校服外的小臂。
触感是温热的，皮肤下是少年人紧实的肌肉。
“哎哟！有病啊，许念！”林骁猛地缩回手，吃痛地嘶了一声，终于转过头来看她。他的眉头皱着，眼里是全然的疑惑和毫不掩饰的不满，像看一个突然发疯的陌生人。“你睡魔怔了？”
没有一丝一毫她预想中的、记忆深处那种复杂和心虚。只有纯粹的、被打扰后的不爽。
这不是梦。疼痛感是真的，少年林骁的温度是真的，他脸上那副“你莫名其妙”的表情是真的。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炸弹般在她脑中炸开。
她回来了。
回到了高三。
“林骁，”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带着二十五岁的疲惫和茫然，完全不像一个十八岁少女该有的清脆。那个困扰了她七年的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女朋友呢？”
问完这句话，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闪躲或慌乱。
林骁的表情却从不满彻底变成了看傻子一样，他甚至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体，仿佛她是什么危险病原体。
“许念，你脑子真睡糊了？我哪来什么女朋友？”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荒谬感，“距离高考就他妈剩一百天了，我谈什么朋友？你想害死我啊？让老张听见，还是让我妈听见？”
不对。
这不对。
许念彻底混乱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留下一种失重的眩晕感。她明明记得，清晰得如同昨日，十八岁的林骁，是有一个隔壁班女友的。那个女孩叫苏晴，笑容很甜，经常会在课间来找他。那段纠缠的、让她自我怀疑、患得患失、充满了负罪感和隐秘刺痛的暧昧，起点正是他的“非单身”状态。那是她整个青春后期的心结，甚至在她二十五岁的生活里，偶尔还会化作梦魇。
可现在，他说他没有？语气那么理所当然，眼神那么清澈见底，找不到一丝撒谎的痕迹。
“许念，”讲台上，地理老师老张扶了扶眼镜，目光如探照灯般扫了过来，精准地锁定了一脸魂游天外的她，“你起来回答一下这道题——刚才我讲的，秘鲁寒流属于风海流、密度流还是补偿流？”
她仓皇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全班同学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聚焦过来，带着看热闹的窃窃私语。
她看着黑板上的洋流图，那些复杂的箭头和名称在她二十五岁的大脑里早已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蓝色。她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
“……选C。”她凭着残存的、不知来自哪个时空的记忆碎片，蒙了一个答案。声音微弱，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为什么选C？”老张追问，镜片后的眼睛审视着她。
她答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站着，像一尊被突然推上舞台却忘了台词的木偶。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老张看了她几秒，似乎叹了口气，最终挥了挥手：“坐下吧。我知道快高考了，大家压力都大，但课还是要认真听。知识它不会自己跑进你脑子里。”
许念僵硬地坐下，心跳依旧如鼓。耳根烧得厉害。
林骁在一旁幸灾乐祸地低笑，用气声说：“活该，让你掐我。”
许念却完全笑不出来。她甚至没有力气去反驳他。巨大的震惊、困惑、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感包裹了她。她低下头，手指死死抠着摊开的地理书页，纸张的边缘硌得指腹生疼。
窗外，四月的阳光正好，透过高大的香樟树叶，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远处隐约传来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和奔跑叫喊的声音。
一切都真实得令人窒息。
她回来了。回到了有林骁的高中时代。
可是，这个时空的林骁，为什么是单身？
那首老歌…是那首老歌把她送回来的吗？它到底把她送到了一个怎样的“过去”？
如果…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女朋友”的阻碍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诱惑力的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一片混乱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二十五岁的灵魂，在十八岁的身体里，于一片兵荒马乱之中，竟然可耻地、偷偷地，燃起了一丝渺茫而荒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