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晴好，申都山上，少年少女在返回的路上，因为太阳已出东山的关系，山路比之前拂晓之时要好走得很多。
和来时一样，他们并未走得太急。魏年是因为要看看路边林间还有没有需要的药材，而宋玦也在看，看山间林动，看溪水潺流，看专心致志扒取草药根须的少年。
在挖取一颗天南子后，魏年打破了从梨林出来就保持着的寂静。
“宋玦姑娘，你这次来山里，恐怕不单单只是看风景吧？”
宋玦随手摘来一片草叶，轻搓住叶梗，让其旋转几下，回头朝少年莞尔一笑，“要是，我就是来看风景的呢？”
宋玦是都城里的姑娘，魏年是镇里的少年，作为都城里的姑娘，她见过大富大贵，见过皇家的仪态万千，所以魏年眼中的申都山与少女眼中的不一样。
在少年心中，这山算是药材库，也的确有两处值得看的景，但是宋姑娘是镇外来的，肯定见过许多的大山大河，小小一座山，不值得她专门来爬一趟。
这便是见识的不同，他们之间的差距，算是隔着天与地的。
魏年需要在酒馆学堂里来回奔波，就连进山采药，也得加紧步伐，快采快回，顺便给申屠姐姐带两坛酒，稍微小坐一下，便得往回走。
而宋玦不一样，她也就比魏年大半岁，却已经能独自行走江湖。
一身青衣，用料考究，腰间玉叶，价值不菲，而且之前听宋玦姑娘说，她是从京都来的。
少年忙忙碌碌，少女悠闲自得，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们最终的结局，也是朝菌与鲲鹏一般，一人朝夕衰，一人乘黄归。
如果，没有风灵的话，如果，没有那尊叫做申屠的山灵的话。
看着眼前这个清秀少年微微摇头，一脸不信的样子，她转身朝前慢行着解释到。
“若你只是普通的酒家少年，我就不会和你多做解释。”她转身看着跟在身后的少年，继续说，“但是，你是山灵庇护的人，那自然不一样。”
她随手丢掉了手中的圆绿叶子，转身往前继续走，随手拈来一片路边杂草的叶子，狭长翠绿，用指尖夹住，微微晃动。
宋玦背对魏年，开始说重点，“魏小哥，你见过道士么？见过和尚么？”
宋玦背着背篓在后面跟着，“见过的，曾经有游方的道士来过小镇，也有化缘的和尚来过。”
“那就更好解释了，道士最终的目标是修仙，和尚的目标是成佛，这你也听说过吧？”见魏年点了点头，宋玦继续说了下去。
“道士为了成仙，自然是免不了要修道术，让自己离仙愈来愈近，而和尚的佛门，修的是佛法，也想修成知过去未来成的佛。而无论是道术还是佛法，其实都是超越一般人的能力，比如你申屠姐姐随手就取来百里香。”
宋玦的素手指了指魏年背着的竹筐，然后指了指自己，“而我其实跟他们大差不差，不用道术，不修佛法，我修养文气，驱使言令。”
“言令？”这是魏年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言字他认识，言语，言说，都会读会写。还有刚刚学的《急就章》里的“姓名讫，请言物“。但是，言令是什么意思，他却不理解。
“你看。”宋玦晃了晃手中的杂草叶子，往空中一丢，叶子被抛得轻轻飞起，然后开始回旋下落。
这时，宋玦以食指书空写了一个字，“止”。
字出，微光一闪，叶子停在了空中，旁边一直有微风吹拂，但是这片叶子，没再动过。
背着背篓的魏年看愣住了，这种神奇的手段，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就书空写了一个字，叶子就能因为这个字停住。
这时，宋玦又书空写了一个字。
“解。”
微光一闪，杂草叶子恢复了原来的姿态，继续向下慢慢飘落到了地上。
施展了神奇能力后，宋玦开始了对这个叫“言令”的能力做出解释。
“言令，是书生的能力，我辈读书人，不修佛法，不求成仙，只需保持对学问的专注与敬畏。而这专注敬畏能让人酝酿出独属于读书人的能力——文气。先辈文人曾经说过一句话‘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神，就文气。我以文气写字，心念字，便如同道家的敕令，能救能困，能杀能伤。”
风轻轻地拂过，却摇不散此时少女掷地有声的言语。
一种对眼前少女的敬意从魏年心中油然而生，宋玦姑娘，是个很厉害的人呐。
宋玦接着说，“而你的申屠姐姐说过，我有山水势对不对？”
见魏年点点头，宋玦接着说，“山水势，是文人含养了文气后，自身温养出的气势。‘山水者，有山水势，近苍穹者携苍穹势’。而势，需要如修道般以文道修养。我走丹青之道，画山水修养己身，而我今早来的意图，便是观一观这申都山的山水，画一副画，你听得明白么？”
魏年跟在后面，紧了紧背篓，“大概明白了，宋姑娘也是像山灵般的神仙中人。”
说话间，两人已经又回到了结烟崖，崖间安宁，只有烟波流转。
“倒也当不得神仙两字啦，我比你的申屠姐姐可差远了，她才是真正的神仙中人。”
宋玦转头朝魏年一笑，取下一直背在身后的青竹筒，打开塞子，掏出了一卷宣纸和布袋装着的笔，凭空展开细腻白净的宣纸，说了个“止”，松开手，宣纸便神奇地在她身前静止。
宋玦再把手中塞子一拧，打开了一个塞子上的密封盖子，原来，塞子里盛着漆黑的墨汁。
她拿笔添满墨汁，端详眼前的山光少顷，便在宣纸上勾画起来，同时向魏年解释，“我刚刚跟你说的，也只是表达两个意思，其一，我不是个坏人，只是单纯想来看看这山，然后像现在这样，好好地画幅画。”
一手继续勾画，宋珏另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了一片玉质叶片随手递给身旁的魏年。
玉叶入手温润细滑，神奇的是，叶片通体明黄，薄如蝉翼的同时却有很足够的分量，金色叶脉在其中均匀地分部，仿佛有光在流转，很细致的玉，很漂亮的工。
宋玦接着说，“其二，这玉叶你收下，算是带我上山的酬谢……”
听见“酬谢”二字，魏年便要把叶子交还给面前的青衣少女，同时连忙拒绝。
“那不用的，我横竖都要上山，让你随行也只是顺便，不至于要收这么贵重的东西，若宋姑娘要感谢，之后多来我家酒馆便是了。”
如此精致的玉叶，莫说在碣石镇了，就连在铜新城里都是稀罕玩意，价值连城。
是魏年不懂它的价值么？不是的，在酒馆迎来送往这么多年，他大小还是有几分见识，怎么会不知道这金色玉叶可以买下数间自己家那样酒馆，让他能无忧无虑地读完书塾，再去看看先生说的，更进一步到底是学什么。
但是，毕竟魏年还是少年，对于是非有着自己的坚持，寻求内心的公平正义。
少年如此果决地把玉叶递还给自己这件事，让宋玦有些吃惊，但是她眼眸随山间烟波流转过，握笔的手没有停歇，只是莞尔一笑用另一只手接过叶子。
“话没说完呐，这玉叶，是对你的酬谢，但是也是对你的邀请。”
宋玦手晃了晃手中的金色叶子，晨光在其上如水般流动。
“这叶子有两种用法，表面的功能，叫做一叶障目，只要像这样。”
宋玦夹住叶子尾部，遮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原本还在作画的宋玦整个人瞬时在原地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样，你就能隐身。”宋玦消失的地方传来了声音，四周张望的魏年再回头一看，她又出现在了原地，手中仍然夹着那金色的叶子。
“这就是它的第一种用法啦。”宋玦笑嘻嘻地说，“用叶子遮住眼睛，它能收敛住你的气息和身影，让你消失在原地，但是这能力毕竟叫‘一叶障目’，它只是让你看起来像消失了，但是其实你人还在这，这时你要是移动或者说话，就能被人察觉，所以谨慎使用哦。”
还没等魏年说出拒绝的话语，宋玦接着说，“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事情是，这叶子上面，有一段信息。”
“信息？”魏年好奇问到，“什么的信息？”
“你其实察觉到自己其实跟别人不一样了吧？”宋玦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边挥洒自如地在纸上着墨，一边说了另一件事。
“就像是待在羊群里的猛虎一般，哪怕你现在还在是酒馆的一个小伙计，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是你背包里这颗正当运的百里香和梨林里的那个山灵大人的存在都明显地告诉了你，你与众不同。”
“那个，我不是小伙计，酒馆是我家的，我是在帮忙来着。”魏年企图告诉她自己大小算是个少东家，内心其实觉得宋玦说的不算太对，自己其实很普通。
但是宋玦不在乎他的身份。“那没啥，王府还是我家呢，那个不重要，你要抓住关键点。”宋玦晶亮的眼眸注视着魏年，她认真地说，“你，可能也会很厉害，会跟我一样厉害，或者，比我更厉害。”
“这就是关键点么？”魏年反而糊涂了，“你是想我以后帮你做什么事么？”
“不，我是邀请你，加入我们。”宋玦终于说出了主要目的。
“加入你们？你们是？”少年还是疑惑。
“天域。”青衣少女口中说出了一个词，魏年没听说过，但是宋玦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作画。
她把玉叶往魏年手里一拍，转身就往结烟崖的崖边走去，话随着卷起衣襟的风传到了魏年耳朵。
“现在就是告诉你一下我们组织的名字，让你心里有个底。至于天域是什么，代表了什么，等你从玉叶中找出那条信息再说，这算是对你的试炼。那时，你会知道这一切，然后可以选择是否加入我们，否的话，也会有人来你手中收回，所以，这玉现在算我借你的。”
来到山崖边上的宋玦回首狡黠一笑，身旁是刚刚完成的画作。
画气势磅礴，绵延万里，魏年不懂画，但是看到以后，也觉得这画极好，似乎将申都山水的厚重感都印刻入了这薄薄的一张宣纸中。
晨光中，少女眼含春水，青丝如瀑，飘摇的青色衣带惹得漫山的灿烂在她的身后荡漾。
在魏年眼中，那是仙子才有的仪态，此时的宋玦，秀丽得让申都山的山水都变成了陪衬。
“如何？”少女笑着问到。
魏年脸颊微红，抿嘴轻轻答到。
“很好。”
不知道夸的是这山水画，还是这钟灵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