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幻侠小说 > 沦落徘徊 > 第三十一章 柳叶下的糖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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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停了三日,阳光仍像冻住的冰,透不过办公室积灰的百叶窗。李晓龙的名字从会议纪要里彻底抹去,批文签字栏中,赵副总的笔迹愈发张扬,像在他心上划开一道淌血的口子。调岗通知贴在档案室门口时,他正蹲在地上整理 1998年的旧档案,纸页的霉味混着墙角的潮气涌来,呛得眼眶发酸——这味道,和姑姑家餐厅瓷砖缝里的霉斑如出一辙。

档案室是储物间改造的,唯一的窗户对着废弃的锅炉房。他的工位被档案柜三面围拢,形成个比餐厅更逼仄的角落。日光灯管接触不良,每十分钟便“滋啦”闪烁,将他的影子钉在斑驳墙面上,像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纸。有次半夜加班,档案柜突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恍惚间竟觉得那些铁柜正往中间挤压,他抱着头蹲在地上,直到晨光从锅炉房的烟囱缝里漏进来,才敢缓缓抬头。

贾主任退休那天来过,拎着袋苹果站在门口,皮鞋尖始终没越过门槛线。“我跟人事说过,档案室清净,适合你养养性子。”老人的烟嗓里裹着歉意,李晓龙却只听见心脏撞着肋骨的钝响——两年前那句“稳当”,此刻听来竟像句尖锐的嘲讽。他盯着贾主任鬓角新添的白霜,忽然发现对方眼镜片的反光里,自己的影子正一点点佝偻下去,像被什么东西生生压弯了脊梁。

妻子搬去次卧的那天,把结婚照从墙上摘了下来。相框在床头柜上立了半夜,玻璃面映着他蜷缩的睡姿,像幅被框住的困兽图。有次他起夜,看见次卧门缝漏出微光,手机屏幕的幽蓝淌在地板上,混着妻子压抑的抽泣:“他连跟人争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他僵在原地,后颈的汗瞬间凉透,像被档案室的冷风灌了满背。第二天早上,厨房飘来煮鸡蛋的香气,剥开的蛋白上布满细碎裂纹,像他一夜未合的眼皮。

张姐在后勤扫走廊时遇见他,总把扫帚握得死紧,指节泛白。有回他去茶水间接水,撞见她对着镜子拔白头发,镊子尖挑着根银丝,在日光灯下亮得刺眼。“对不住。”他终于挤出句话,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张姐手一抖,镊子掉在水池里,发出“叮”的脆响,惊得两人同时一缩。“不关你事。”她捡起镊子转身就走,围裙带子在身后晃荡,像条没系紧的伤口。

人事部的谈话像一场凌迟。李总摩挲着钢笔帽,笔尖在调岗单上悬着:“晓龙啊,不是领导不给你机会,你这性子……太‘纯’了。”赵副总在一旁假笑,声音里的冰碴子能割伤人:“年轻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是吧?”他盯着两人交叠在桌面上的手,忽然觉得那双手正捏着自己的影子,往墨水里按。走出人事部时,走廊的声控灯坏了,黑暗中他扶着墙往前走,指尖触到片黏腻的潮湿,和当年餐厅墙皮渗出的水一模一样。

失眠成了常态。他整夜坐在床上数天花板的裂纹,数到第七百三十一道时,晨光会准时爬上档案柜的铁皮。镜子里的人眼窝陷成两个黑洞,胡茬像疯长的野草,笑起来时,嘴角的纹路能夹住根针。有次翻到入职照片,那个穿洗白衬衫的青年眼神怯生生的,却带着点没被磨掉的光。他对着照片发愣,突然发现那点光早被档案室的霉味熏灭了,只剩摊在玻璃上的灰。

妻子提分开那天,仙人球彻底枯了。刺软得像面条,根部的土板结得像块石头。“我不是要走,”她把行李箱放在门口,鞋跟在地板上磕出轻响,“我只是想喘口气。”他点点头,望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忽然想起婚礼那天,她穿着红裙子说“你老实得让人放心”。原来“放心”这东西,久了也会变成“累心”。

调去锅炉房那天,他抱着纸箱路过综合办。新主任正笑着给大家分喜糖,糖纸的哗啦声里,有人瞥见他,笑声戛然而止。走廊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和他第一天来公司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次,他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像根绷到极致的线,风一吹就断了。

最后那天,他把工牌别在档案室的门框上,塑料壳子在风里轻轻摇晃。穿了件浆洗过的白衬衫,领口的硬边硌着脖子,像父亲送他来单位那天的触感。天台上的风卷着落叶扑过来,粘在他鞋面上,像当年公园长椅下数过的枯叶。

往下坠的瞬间,他看见个影子从云层里钻出来——蹲在八平方的餐厅里,后背抵着冰凉的瓷砖墙,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糖纸。那影子抬头看他,眼神怯生生的,却在慢慢舒展,像只终于挣断锁链的鸟。

风灌进他的衣领,把最后一声叹息撕成碎片。阳光突然穿透云层,在地上拼出格子状的光斑,和姑姑家客厅的纱窗影重叠。只是这一次,再没人会对着那片光发愣了,只有档案柜还在档案室里轻轻晃动,像谁在里面藏了个没说完的秘密。意识像被温水泡开的纸,慢慢化在无边的昏沉里。

李晓龙觉得眼皮沉得掀不动,脸颊却被什么东西烘得发暖——是秋日的阳光,透过天台的铁丝网筛下来,在他脸上拼出细碎的光斑,像小时候奶奶晒在竹匾里的小米。

风卷着落叶掠过来,一片黄透的柳叶擦过他的鼻尖,带着点潮湿的土腥味。他恍惚间想起老家院门口的垂柳,爷爷总说“柳条子软,能绕着性子长”。那年表姐踹他小腿时,他就躲在柳树后面,看叶子一片一片飘进泥水里,像被谁撕碎的信。

远处的汽车鸣笛声变得很轻,像从水底浮上来的气泡。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渐渐放缓,胸口的闷痛一点点消散,像餐厅墙壁终于不再往中间挤压。最后掠过眼前的,是片旋转的柳叶,阳光在叶面上跳跃,亮得像张姐递给他的那颗薄荷糖,塑料纸窸窣作响,在记忆里甜了好多年。

天台上的风还在吹,把柳叶送向远处的屋顶。阳光移过他的睫毛,在地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像谁用指尖轻轻画了道线,一边是喧嚣的人间,一边是终于安静下来的、八平方的童年。

李晓龙眼前猛地炸开一片漆黑,身体像断线的木偶重重栽倒,额头磕在地面的闷响里,意识彻底沉入深渊。就在他失去知觉的刹那,一道灰色光球自他体内飘出,球身裹着丝丝缕缕的灰色雾气,悠悠向上飘去。

黑暗空间中,那道灰色身影的李晓龙望着飘来的光球,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喃喃自语的声音里裹着不易察觉的贪婪:“这次不错,简简单单就把‘弱弱’勾了出来。”

他抬手虚虚握住光球,指尖的灰雾与球身的灰色气息相触,激起细碎的涟漪。

话音落下,他将光球往黑暗深处一推,那光球便如被无形之力牵引,缓缓沉入更浓重的阴影里。灰色身影留在原地,对着空茫的黑暗露出胜券在握的冷笑:“看来,欲、理、梦那三个家伙是真的被我吞噬了,连续两次都没有出现,那我就放开手脚继续下去。想想新的场景,该是什么?该让谁出现呢。”

灰色身影转身向灰雾中走去,脸上掠过一丝狐疑,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