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幻侠小说 > 沦落徘徊 > 第三十章 无形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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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两年过去,李晓龙工牌的边角已磨得发白,如同他指尖反复摩挲出的茧子。每天早上打卡时,他总会对着前台姑娘一成不变的微笑发愣,恍惚间常把那笑容与姑姑围裙上的碎花重叠——只是办公室里的消毒水味,早被打印机墨粉与速溶咖啡的气息盖了过去。

去年秋天,父亲带他见了个姑娘,是远房亲戚家的女儿,在幼儿园当老师。两人在公园长椅上坐了半小时,他数完第三十七片落叶,才听见对方轻声说:“我觉得你挺老实的。”婚礼办得简单,敬酒时他握着酒杯的手一直抖,听见亲戚们说“这孩子总算有出息了”,喉咙里像塞着团没泡开的茶叶,发涩。

这天下午,贾主任突然把他叫进办公室。玻璃隔断外的键盘声像退潮的浪,一点点远了。贾主任摘下眼镜擦了擦,烟嗓里裹着点欣慰:“领导班子议过了,我退休后,综合办主任的位置,打算让你接。”

李晓龙猛地抬头,视线撞在贾主任斑白的鬓角上,又慌忙垂下。办公桌上的台历停在去年的日期,积着层薄灰,像极了他工位键盘缝里的污垢。“我……我不行。”声音刚出口就散了,像被餐厅墙壁吸走的呼喊。

“有什么不行的?”贾主任往椅背上一靠,转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两年报表没出过差错,写文件也没出过问题,让你送的文件从没弄丢过,稳当。”

他攥着衣角的手沁出了汗,忽然想起父亲送他来单位那天说的“眼里有活”。可综合办主任要管着六七个人,要开例会,要跟各部门打交道——那些场景像餐厅收缩时的墙壁,正往他胸口压过来。

“明天上午开会宣布,你暂时先做我副手,领导那里我去说。”贾主任把眼镜戴上,镜片后的目光落在他发白的脸上,“准备准备,别怯场。”

走出办公室时,走廊的声控灯“啪”地亮了,暖黄的光裹着细小的尘埃,落在他磨白的裤脚上。邻座的张姐探过头:“贾主任找你好事?”他点点头,没敢说具体是什么,只觉得那束光像表姐开的灯,把他的影子钉在地板上,连呼吸都带着柠檬清洁剂的呛人味。

回到工位坐下,打印机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吐出张空白的 A4纸。他盯着那张纸发愣,忽然觉得这两年的日子,就像这张纸——看着干净,却早被无形的笔,画满了不敢舒展的褶皱。

回到工位,李晓龙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半天,打不出一个字。桌角的仙人球是结婚时妻子带来的,刺上还沾着点去年的灰尘,此刻看在眼里,倒像是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胸口那股熟悉的压抑感又涌了上来,比餐厅收缩时的窒息更沉——贾主任的话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堵得他喘不过气。

“脸怎么这么白?”张姐端着马克杯走过来,杯沿的茶渍圈像年轮,“被贾主任训了?”

他慌忙摇头,视线落在张姐晃悠的杯影上,像看到了自己两年前攥皱的糖纸。“没、没有。”声音比蚊子哼还轻,后颈的汗已经把衬衫洇出了深色。

张姐把杯子往他桌上一放,热水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我跟你说,前两天听李总秘书念叨,贾主任退了,这位置八成是你的。”

李晓龙猛地抬头,又触电似的低下头,手指抠着键盘缝隙里的灰:“张姐别瞎说……”

“瞎说?”张姐笑起来,嗓门震得打印机都“咔哒”响了一声,“你这两年干的活儿谁没看见?报表比会计做的还细,上次给集团送材料,暴雨天你抱着文件跑了三站地,浑身湿透了文件一点没潮——领导心里亮堂着呢。”

他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那回暴雨里的狼狈样突然清晰起来:裤脚灌满泥水,像姑姑家餐厅渗着水的墙皮;怀里的文件袋硌着胸口,和当年攥着入职通知书的触感重叠。

“当主任好啊,”张姐啜了口茶,热气拂过她眼角的细纹,“不用天天对着这破打印机了,开会还能坐在前排。”

可他想起开会时众人的目光,想起要在会上发言的场景,喉咙就发紧。那些目光会不会像餐厅倾斜的墙?那些发言会不会像被表姐打断的话,刚出口就散了?

“我……我怕干不好。”他终于挤出句话,声音发飘,像被走廊穿堂风吹走的纸屑。

张姐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像王总当年拍他那样:“谁天生就会啊?贾主任刚来时,开个部门会脸都红,现在不也能跟领导们谈笑风生?你呀,就是太实诚,缺了点豁出去的劲儿。”

打印机突然吐出份文件,边缘卷着,像他没说出口的话。李晓龙望着那页纸,忽然觉得张姐的话像道微光,勉强照进他心里那片总缩着的角落——只是那角落的墙,还在隐隐发沉。

李晓龙默默抬起头,张姐镜片后温和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午后透过百叶窗的碎光,不刺眼,却熨帖。这两年张姐总这样,递颗糖,说句玩笑,像给寒冬里缩着的人递了块暖手宝。他心里那层紧绷的防备,像被温水泡软的纸,悄悄松了些,嘴角几不可察地牵了牵。

“不过啊,”张姐话锋一转,端起马克杯抿了口,热气在她鼻尖凝成细珠,“以后上班可得早到了——领导办公室,按规矩是主任来打扫的。”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那点暖意。李晓龙的视线倏地落回键盘,指缝里的灰突然扎眼起来。领导办公室……他想起李总那间摆着红木书柜的屋子,想起副总办公室里总关不严的窗户,想起那些擦得能映出人影的地板——要他拿着抹布,在那些亮堂堂的空间里走动?

“得、得擦桌子?”他的声音发涩,像被餐厅墙壁吸走了半截。

“不光擦桌子,”张姐笑了,眼角的细纹挤成朵花,“地得拖,茶得泡,李总爱喝的龙井,贾主任每天早上都提前泡好晾着。还有啊,开会前得摆好水杯,谁爱喝凉的谁爱喝热的,都得记牢。”

这些话像细小的砖块,一点点垒在他胸口。他仿佛看见自己佝偻着背,在领导办公室里挪步,拖把杆碰着墙角发出轻响,像在姑姑家偷溜时的拖鞋声;看见自己捧着热水壶,手一抖,水渍溅在锃亮的地板上,像当年被表姐撞掉的文件散落一地。

“别愁眉苦脸的,”张姐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贾主任刚开始也手忙脚乱,现在不都顺顺当当的?你啊,就是想太多。”

打印机“咔哒”吐出张纸,边缘卷得厉害。李晓龙盯着那页纸,心里那点刚升起的暖意,像被空调冷风卷着,慢慢沉了下去。他忽然觉得,这主任的位置,或许和姑姑家那间八平方的餐厅没两样——看着是个正经地方,进去了,才知道四面都是让人发慌的墙。

人事文件贴在公告栏那天,李晓龙路过时故意低着头,皮鞋跟踢到墙角的踢脚线,发出轻响。纸页边缘被风掀起,像只白色的鸟,扑棱着翅膀要飞——可他知道,这只鸟早被无形的线拴在了他的手腕上。

公司大会的扩音器有点杂音,李总念到“任命李晓龙为综合办公室主任”时,电流的滋滋声钻进耳朵,像极了当年那通让他后颈发痒的电话。台下的窃窃私语像潮水漫上来,他坐在第一排,后背的衬衫瞬间湿透,感觉无数道目光落在背上,有烫的,有凉的,像餐厅墙壁渗出的水珠和霉斑,密密麻麻地爬。

散会时走廊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拍他肩膀说“恭喜”,手掌的温度烫得他一缩;有人擦肩而过时故意撞了他胳膊,低声说“走了狗屎运”,声音像冰碴子往衣领里钻。他攥着刚领到的主任胸牌,塑料壳子硌得手心发红,忽然觉得这走廊比姑姑家的过道更长,左右的墙正往中间挤,连灯光都暗了几分。

茶水间成了风口。张姐听见有人说:“就他?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能管得了谁?”另一个声音接茬:“还不是靠王总那层关系?贾主任在时他就只会闷头干活,真当稳当能当饭吃?”这些话像没关紧的水龙头,哗哗地淌,顺着门缝飘进他耳朵里。他躲在卫生间隔间,听着外面的笑声,想起表姐当年嘲讽张琳的语气,原来针戳在自己身上,是这种发麻的疼。

妻子晚上打来电话,问他新岗位顺不顺心。他望着办公室亮着的灯——那是他特意留下的,怕黑——含糊地说“挺好”。窗外的路灯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拼出格子,像极了父亲送他来单位那天的纱窗影。挂了电话,手机屏幕映出他发白的脸,忽然发现自己和两年前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个躲在角落的影子,只是这一次,连角落都被人掀开了。

第二天早上,他提前半小时到单位,拿着抹布站在贾主任以前的办公室门口。门把手上的铜锈蹭在指尖,像楼梯间的铁锈味。推开门,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和他第一天来公司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他成了那个被光照着的人,却比当年躲在阴影里更慌——原来站在亮处,才更怕自己的影子不够体面。

秋雨连下了三天,李晓龙的电动车在楼下淋得泛潮,电池总也充不满电。没办法只能向公交站牌走去,张姐的车“嘀”地响了声,车窗降下,露出她裹着围巾的脸:“上来吧,正好顺道。”

他捏着湿漉漉的公文包,在后座坐得笔直,座椅套上的薰衣草香混着雨气飘过来,像那年张姐递给他的薄荷糖。一路上张姐说着部门下周的排班,他“嗯啊”应着,视线落在雨刷器来回摆动的轨迹上——那轨迹像道无形的线,正悄悄缠向他。

这事没两天就变了味。茶水间里,他听见两个女同事咬耳朵:“看见没?张姐天天开车接李晓龙,他俩以前就走得近……”另一个笑出声:“怪不得他能当主任,原来是有‘靠山’啊。”声音不大,却像餐厅墙壁上的霉斑,悄无声息地蔓延。

张姐听见了,拍着桌子骂了句“嚼舌根”,可话传到后来,竟成了“张姐为护着小情人急眼了”。李晓龙撞见张姐躲在楼梯间抹眼泪,她眼镜片上的水雾像蒙着层霜:“我当你是弟弟……”他张了张嘴,想说“我知道”,却被喉咙里的涩堵住,只像当年在餐厅那样,死死攥紧了拳头。

更糟的是,这桃色新闻不知怎么卷进了公司的派系斗争。李总派系的人说他靠“裙带关系”上位,借机打压;王总那边的人倒想护着他,却越帮越忙,传出“王总早就安排好张姐扶持自己人”的说法。他成了风口上的靶子,两边的会都叫他去,话里话外都想把他拉进阵营。

那天开中层会,李总和新来的赵副总为项目预算吵起来,矛头突然转向他:“李晓龙,你说说,这钱该往哪边倾斜?”他盯着桌布上的咖啡渍,那渍痕像餐厅天花板上的水渍,正一点点扩大。想说“我不知道”,却被两边的目光钉在椅子上,后背的汗浸透了衬衫,比被副总撞掉文件那天更凉。

散会后,他在走廊撞见张姐,两人没说话,只匆匆点了个头,像隔着条看不见的河。回到办公室,打印机吐出份会议纪要,上面他的签名歪歪扭扭,像被人踩过的影子。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姑姑家餐厅那盏濒死的吊灯,每一声都砸在他心上。

夜里躺在床上,妻子翻着手机,突然问:“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人说你和张姐……”他猛地坐起来,台灯的光刺得眼睛发酸:“没有!就是顺路搭了次车!”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像当年在餐厅喊“姑”那样,带着绝望的嘶哑。

妻子没再问,可他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像此刻桌上的仙人球,不知被谁碰掉在地上,刺扎进掌心,疼得他直哆嗦——那疼里,混着对张姐的愧疚,对谣言的愤怒,更有对这无形牢笼的恐惧,像餐厅墙壁终于彻底合拢,把他困在了最窒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