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幻侠小说 > 沦落徘徊 > 第二十九章 阴影里的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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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毕业后,家里托关系找人,把李晓龙送进了一家正式单位。

李晓龙捏着父亲递来的衬衫领口,浆洗后的硬挺布料硌得指尖发麻。窗外蝉鸣正烈,阳光透过纱窗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极了姑姑家客厅里那片熟悉的光影,只是空气里少了柠檬清洁剂的清冽,多了些父亲身上的酒气。

“明天王总带你去公司见领导,”父亲喝了口茶,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你得有点眼力劲,会来事——勤快点,别跟在家里似的闷葫芦一个。”

他低着头“嗯”了一声,视线落在自己磨得起毛的裤脚上。“王总”这两个字像块冰,从耳朵滑进心里,冻得指尖发凉。想起姑姑家总爱挑刺的表姐,想起张琳上门时那滞涩的空气,喉咙突然发紧——正式单位会不会也像那间八平方的餐厅?墙会慢慢往中间挤,空气会越来越沉,连脚步声都得轻得像偷溜时的拖鞋擦地。

“王总跟你爸我是老交情,人家肯带你,是给面子。到了公司听领导安排,少说话多干活,端茶倒水眼里有活,听见没?”

“听见了。”他的声音比蚊子哼还轻,后背却已沁出薄汗。窗外的天渐渐暗下来,远处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墙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极了那天被表姐的灯光钉在厨房门框上的自己。攥了攥手心,衬衫领口的硬边硌得脖子生疼,忽然觉得明天要去的地方,或许和姑姑家的过道没什么两样——左右都是让人发慌的选择,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李晓龙攥着入职通知书站在公司大厅时,指尖把纸边捏出三道深痕。玻璃幕墙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却照不进他脚边那片被阴影浸得发潮的角落。

前台姑娘抬头笑了笑,他慌忙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锃亮的地板砖上——那里映着他佝偻的影子,像片被踩皱的废纸,连空气中空调的冷风都变得滞涩,吹得后颈发麻。

大厅里的空调扇叶慢悠悠转着,搅动着午后沉闷的空气。李晓龙坐在角落的沙发椅上,后背紧紧贴着椅背,手里攥着的入职材料被汗水浸出浅痕。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从餐厅天花板垂下来的铁链,勒得胸口发闷。

前台的饮水机“咕嘟”响了一声,他惊得肩头一跳,视线慌忙从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移开——那里映着他缩成一团的影子,像被餐厅墙壁挤变形的轮廓。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王总的身影刚出现在玻璃门那头,指尖就开始发麻。

前台姑娘噌地站起来,脸上堆着笑:“王总下午好。”

王总点点头,啤酒肚随着脚步微微晃动,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大厅。李晓龙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磨白的鞋尖,听着皮鞋踩在地板上的“笃笃”声越来越近,像表姐踹在他小腿上的那一脚,闷响直往骨头缝里钻。

“晓龙,过来,”王总的声音裹着点烟草味,在头顶炸开,“来叔这里。”

他猛地抬头,视线撞进王总带笑的眼睛里,又慌忙低下头,膝盖磕在椅子腿上发出轻响。起身时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极了餐厅吊灯铁链的摩擦声,引得前台姑娘瞥过来。攥紧手里的材料,指尖掐进纸页的折痕里,一步步挪过去,每走一步都觉得大厅的天花板在往下压,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或许只是错觉)顺着喉咙往肺里钻。

“等久了吧?”王总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震得他差点打晃。

“没、没有。”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餐厅墙壁堵住的呼喊,目光死死盯着王总锃亮的皮鞋尖,不敢抬头看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大厅里的吊扇还在转,把王总的烟味吹过来,混着前台姑娘身上的香水味,搅成一团让他发慌的气息——就像张琳上门那天,客厅里消毒水与抱怨声搅在一起的滞涩。

“走,咱们上去见见李总。”王总拍了拍李晓龙的后背,力道让他踉跄了半步。前台姑娘快步走在前面,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笃笃”声,像表姐催人的鞭子,抽得太阳穴发紧。

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起,暖黄的光里浮着细小的尘埃,他盯着自己的鞋尖,每一步都踩在台阶边缘的阴影里——像躲在餐厅时总往墙角缩的习惯。到了二楼走廊,前台姑娘在一扇深棕色木门前停下,指节在门板上轻轻敲了三下,“咚、咚、咚”,声音脆得像冰块撞在一起。

“进来。”屋里传来浑厚的男声,李晓龙跟着王总往里走,皮鞋底擦过地毯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屏住呼吸,看见宽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头顶的日光灯管亮得刺眼,照得桌面玻璃反光,晃得他不敢睁眼。

两人寒暄的声音像隔着层棉花,李晓龙只听见“关照”“年轻人”之类的字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后背的衬衫又开始发潮。忽然听见李总拿起电话:“小刘,你来一下。”

听筒放下没几秒,楼道里就响起急促的高跟鞋声,“噔噔噔”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涌进来,甜得发腻,像把消毒水和柠檬清洁剂混在了一起,呛得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小刘,带小李去办入职,安排到综合办。”李总指了指李晓龙,“再把贾主任叫来,我交代几句。”

“好的领导。”女人的声音带着点尖锐的甜,她转向李晓龙,涂着亮粉色指甲的手指朝门口摆了摆,“小李是吧?跟我走。”

李晓龙点点头,视线落在她高跟鞋鞋跟的金属尖上,想起表姐踹他时鞋头的弧度。跟着往外走时,走廊的窗户开着,风卷着楼下的汽车鸣笛声灌进来,却吹不散那股香水味。盯着前面女人扭动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走廊和姑姑家的过道没两样,左边是看不见的墙,右边是让人发慌的脚步声,连呼吸都得捏着点分寸。

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了又灭,李晓龙攥着刚到手的工牌,塑料边缘硌得掌心发红。刘姐的高跟鞋声在前面引路,那股甜腻的香水味像层透明的膜,裹得胸口发闷。路过茶水间时,里面传来杯盘碰撞的脆响,混着同事的说笑声,他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在地板上投下的小影子——像只受惊的虾,弓着背往前挪。

综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刘姐伸手一推,“吱呀”一声,空调的冷风裹着打印墨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六张办公桌两两相对拼成长列,键盘敲击声像密集的雨点,有人抬头瞥了一眼,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半秒就移开,却让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刘姐没看他,径直走向最里面那间带玻璃隔断的办公室,敲了敲门。“贾主任,小李给你带过来了。”她推门进去,声音隔着玻璃传出来,“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先回去。”

李晓龙站在门口,脚像粘在地板上。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某盏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光线在桌面上晃出斑驳的影子,像极了餐厅里那盏濒死的吊灯。看见贾主任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扫过来,赶紧低下头,视线撞进自己磨白的裤脚——和那天在姑姑家摔在地上时看到的景象重叠。

“进来吧。”贾主任的声音带着点烟嗓,李晓龙攥紧工牌,一步一步挪过去,皮鞋底蹭过地板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引得邻座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又瞥了他一眼。后背贴在冰凉的玻璃隔断上,忽然觉得这办公室也像个正在收缩的盒子,而他是被丢进来的那只无处可逃的虫。

贾主任简单交代几句,安排了李晓龙的工位,便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工位被安排在办公室靠近打印机的位置。第一天上班,办公室的郭姐把一摞报表放在他桌上:“下午下班前按照部门、时间顺序整理好。”他想点头说“好”,喉咙却像卡着团棉花,只挤出个含混的气音。等郭姐回到自己的工位,才敢慢慢抬起头,盯着报表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指尖在键盘上悬了三分钟——键盘缝隙里积着层薄灰,像姑姑家总也擦不净的瓷砖缝,莫名想起餐厅墙壁上蔓延的霉斑。

邻座的张姐递来颗薄荷糖,塑料纸的窸窣声吓得他一哆嗦。“新来的?叫晓龙是吧?”张姐嗓门亮,震得他耳尖发烫。办公区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着后颈,吹得衬衫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像浸了水,和那天躲在餐厅时后背抵着的瓷砖墙一个温度。缩了缩脖子,把“嗯”字咽回肚子里,只把糖纸攥得更紧。休息时同事们聚在茶水间说笑,水汽混着速溶咖啡的味道飘过来。

月底部门聚餐,他提前半小时躲进消防通道。楼梯间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墙角堆着半袋建筑垃圾,扬起的粉尘在光柱里翻滚,呛得嗓子眼发紧。台阶上的裂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污垢,数到第七遍时,手机震了震——贾主任发来消息:“人呢?就等你了。”盯着屏幕看了五分钟,指尖在“肚子不舒服”那几个字上悬了又悬,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后背的冷汗把衬衫洇出片深色。楼道里的风从安全出口的缝隙钻进来,带着股铁锈味,卷起地上的纸屑擦过脚踝,像餐厅收缩时掠过脚边的阴影。

有次给副总送文件,他在办公室门口站了十分钟,手指把文件夹脊摸得发毛。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严,穿堂风卷着打印纸的碎屑扑在脚边,像极了那天被表姐踹倒时散落的鞋带。心里反复演练的话卡在喉咙里,门突然开了,副总撞了他一下,文件散落一地。“对不起!”慌忙去捡,膝盖在地板上磕出闷响,冰凉的大理石透过薄薄的西裤渗进来,和摔在姑姑家地板上时的触感重叠。副总骂了句“毛手毛脚”,他把“我不是故意的”堵在喉咙里,只觉得耳朵烫得能煎鸡蛋,走廊里的声控灯在头顶“滋啦”响了一声,灭了。

那天加班到九点,走廊里的灯坏了一半,忽明忽暗的光线下,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贴在墙上,像只被蜘蛛网缠住的虫。保洁阿姨拖地经过,拖把杆碰了他的椅子,地面刚拖过的水渍映着惨白的灯光,晃得眼睛发酸。阿姨笑了:“小伙子胆子比兔子还小。”他扯了扯嘴角想笑,眼角却突然发酸——窗外的路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投进来,在办公桌上拼出格子状的光斑,和姑姑家客厅里被纱窗过滤的阳光一模一样,连空气里打印机墨粉的味道,都混着点柠檬清洁剂的呛人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陌生号码。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点,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泛着诡异的绿光,像卫生间那扇门后昏黄的光。想起奶奶手背上的针眼,想起表姐踹在他小腿上的那一脚,指尖悬在接听键上,终究还是按了拒接。黑暗里,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像片浮在水面的碎冰,空调的冷风卷着打印机的余温掠过桌面,把桌上的便签纸吹得哗哗响,像矮柜上那张飞起来的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