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礁外海,铅色雷云压顶,暴雨如注。
一道道惨白电光撕裂天幕,照亮怒涛翻滚的海面,仿佛有万千怨魂在浪底咆哮。
一具裹在漆黑尸袋中的“女尸”,随着一道巨浪被狠狠拍在琅川渔村的滩涂上。
尸袋破裂,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挣扎着滚了出来。
是江令潮。
咸腥的海水灌满口鼻,她剧烈地呛咳,牵动左肩的旧伤,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那道被沈砚亲信从背后刺穿肺叶的伤口,在冰冷海水的浸泡下,已然崩裂。
她靠着一口不屈的硬气,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昏死过去。
是她,亲手将自己装进了这只尸袋,与那些忠心耿巨、浴血阵亡的部下们一同被抛入冰冷刺骨的海中。
她赌的就是这一线生机,赌这该死的潮汐能将她带回陆地。
她赌赢了。
江令潮费力地撑起残破的身躯,指尖颤抖着,从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军服上撕下那枚代表着无上荣耀与惨烈过往的“赤潮”臂环。
她深深看了一眼那熟悉的潮纹,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赤潮舰队统帅江令潮。
她换上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破烂渔妇衣衫,用滩涂上的污泥胡乱涂抹在脸上,遮住那张曾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容颜,也掩盖住因失血而过分苍白的脸色。
她佝偻着身子,拖着一条几乎失去知觉的腿,一步一挪,如同一缕幽魂,爬进了琅川城南那间名为“四海当铺”的破败小店。
铺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霉味。
年迈的吴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被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吓得一个激灵。
“你……你是谁?”
江令潮没有回答,只是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丢在柜台上。
白银散落,发出清脆而诱人的声响。
“三百两,买下这铺子,还有你的户籍文书。”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
吴掌柜看着银子,又看看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眼神却锐利如刀的女人,喉头一阵发干。
江令潮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从今往后,我叫林潮娘,一个死了丈夫,爱钱如命的寡妇。你,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知道。若敢多嘴,我让你也变成‘死人’。”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贴着吴掌柜的耳朵说出来的,那阴冷的杀气,让老掌柜瞬间汗毛倒竖,连滚带爬地拿着银子消失在后门的雨幕中。
当铺开张首日,麻烦便不请自来。
“砰!”
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店门被人一脚踹开。
本地有名的地痞牛三,带着几个歪瓜裂枣的手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新来的掌柜呢?不懂规矩吗?这琅川城南,是我牛三爷罩着的,‘护店银’交了没有?”牛三斜着眼,目光落在柜台后那个病容憔悴的女人身上,顿时露出不屑的淫笑,“哟,还是个娘们儿?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就是病恹恹的,可惜了。”
江令潮倚着门框,一手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冷眼看着这群跳梁小丑。
鬼哭礁一战,她的内息早已紊乱不堪,肺叶的贯穿伤更是让她连顺畅呼吸都成了奢望。
此刻若是强行动手,只会让伤势雪上加霜。
见她不言不语,牛三失了耐心,狞笑着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掀翻了柜台,算盘、账本散落一地。
“不说话?哑巴了?今天不给钱,老子就砸了你这破匾!”
他一步步逼近,江令潮依旧倚门冷笑,那眼神里的轻蔑,仿佛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
这眼神彻底激怒了牛三,他一把掐住江令潮纤细的脖颈,将她死死按在墙上,满口黄牙地狞笑道:“小娘们,还敢瞪我?信不信老子现在就……”
“咳……咳咳……”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官服的年轻男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缓步而来。
他面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一副风吹即倒的病弱模样。
左手捧着一盏尚冒着热气的药盏,右手则展开一纸盖着朱红大印的官文。
“琅川督察使查案,尔等聚众行凶,阻扰公差,按大周律,杖二十,流三日。”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病中特有的虚弱,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钉子般砸在众人心头。
牛三看清了那官文上刺眼的朱批官印,吓得魂飞魄散,掐着江令潮的手瞬间松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大人在此公干,饶命啊!”
谢雁廷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江令潮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只是又轻轻咳了两声,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淡漠的话语:“自行去衙门领罚。”
牛三一伙人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逃了。
江令潮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个在雨中渐行渐远的孱弱背影,心中冷笑:“一个喘气都费劲的痨病鬼,也能吓住地头蛇?这琅川城,倒是有趣。”
次日黄昏,雨势渐歇。
当铺打烊后,江令潮正准备熄灯休息,一缕寒光从紧闭的门缝中透了进来。
她心头一凛,走过去,发现门缝里插着一支锈迹斑斑的短匕。
她抽出短匕,指尖触及冰冷的金属,微微一颤。
在匕首的柄部,刻着一个极其隐晦的图案——那是“赤潮”独有的潮纹暗记。
这是残部联络旧主的死令信号!他们出事了,而且是危在旦夕!
就在江令潮心神巨震,欲细查匕首之际,窗外三道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快得不似人间之物。
杀气!
几乎是本能反应,江令潮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她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做出反应。
“砰!”窗户被撞碎,三名黑衣人如猎鹰般扑入。
为首者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协统大人有令,活的带回去,他想亲自问话。”
沈砚的夜行死士!
江令潮闭上眼,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
她不退反进,抄起柜台上那把沉重的铁木算盘,枯瘦的十指闪电般一拨!
“咻咻咻!”
七颗铁珠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精准无比地射向当先一人的面门。
那人惨叫一声,双目被洞穿,仰天便倒。
借着这瞬息的空档,江令潮旋身一脚,踢翻了墙角的油灯。
火油泼洒在地,遇上灯芯的火苗,轰然引燃。
熊熊火光与滚滚浓烟瞬间弥漫了整个店铺。
江令潮抽出腰间一叠当票,以内力灌注,纸张瞬间变得坚硬如铁。
她身形贴地滑行,在烟雾的掩护下,手中的纸刃如一道无声的闪电,划过第二名死士的咽喉。
血线飙射,那人捂着脖子,难以置信地倒下。
第三人已然扑至,凌厉的刀锋直劈她的天灵盖。
江令潮脚尖在柜台上一蹬,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跃起,不闪不避,反而迎着刀锋撞了上去。
她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身躯,膝盖狠狠撞在对方的面门上,使其身形一滞。
就是现在!
江令潮反手夺过对方的钢刀,借着下坠之势,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刀连同握刀的人,死死地钉在了屋顶的梁柱上!
三具尸体横陈血泊之中。
“噗——”
江令潮单膝跪地,再也压制不住伤势,一大口黑血猛地喷了出来。
旧伤,彻底崩裂了。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门外却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靴声。
门被推开,谢雁廷提着一盏明亮的风灯,缓步而入。
他身后,跟着一队手持水火棍的衙役。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的三具尸体,最后落在那支掉落在地的、刻着潮纹的短匕上,几不可察地,唇角微微一扬。
“刺客行凶,手段狠辣,疑与朝廷要案有关。”他朗声宣布,声音依旧温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此地即刻封为钦案现场,所有闲人退散!”
话音未落,他宽大的袖袍看似不经意地一拂,已将那支至关重要的短匕悄然收入内袋。
随即,他在江令潮面前蹲下身,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擦去她唇角的血迹。
他的动作很轻,声音依旧温和得像春日暖风:“江姑娘,你这身子,可经不起再折腾了。”
江令潮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
他……他竟知道她的真名?
她体内的杀气瞬间沸腾,可还未等她发难,谢雁廷已经站起身,转身对衙役下令:“将林掌柜送回房中,请城中最好的大夫来。其余人,抬尸、录供、封铺。”
当夜,江令潮在昏沉中惊醒。
暴雨未停,敲打着屋檐。
她发现自己左肩的伤口已被重新清洗包扎,敷上了清苦的草药,疼痛缓解了不少。
窗外廊下,立着一道修长的人影。
是谢雁廷。
他依旧倚着廊柱,手中那盏温热的药盏腾着袅袅白气。
他的目光却如两道淬了冰的利刃,穿透雨幕,越过庭院,精准地落在她房间内——那张破床的床底。
在那里,藏着她最后的秘密,一块代表着赤潮舰队最高指挥权的残舵令牌。
这世上,除了她,只有沈砚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仿佛是回应她心中的惊骇,谢雁廷低笑一声,那笑声极轻,极冷,混在雨声中,却清晰地钻入江令潮的耳朵。
“……三年布局,等的不是你死,是你落网。”
“潮娘……不,江令潮。”
“你终于,游到我的网里,归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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