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湿气,拂过甲板,却吹不散那股凝滞的死寂。
三日来的风平浪静,此刻看来,不过是风暴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假象。
江令潮独坐舱中,指尖捻着那本从谢雁廷书房顺来的密册,心神却难以集中。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刺破了夜的宁静,紧接着,她的舱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潮姐!”
阿獠像一截被浪头打断的朽木,浑身湿透地滚了进来,海水和血水顺着他破烂的衣衫往下淌,在舱板上晕开一滩污迹。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油布包裹,仿佛那是他仅剩的肋骨。
他的嘴唇青紫,牙齿不住地打战,眼神里是未经伪装的巨大恐惧。
“潮姐……”他嘶哑着,颤抖的手解开层层油布。
包裹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半块赤潮虎符静静躺在染血的麻布上,它断裂的边缘锋利如昔,只是浸透了不属于敌人的血。
虎符之下,压着一封同样被血浸透的信。
阿獠将它捧到江令潮面前,声音已带上哭腔:“老舵……老舵他……”
江令潮的目光凝固了。
那封血书上的字迹歪斜扭曲,墨迹混着暗红的血,每一个笔画都充满了临死前的挣扎与不甘。
“断桅岛……三百兄弟……被沈砚围了……朝廷密令……老舵死前拼命把我送出海……救我们,潮姐!”
信的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血肉模糊的断指印,触目惊心。
一股寒意从江令潮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她伸出手,指尖在触及那半块虎符的瞬间,竟被粗糙的断口割破了掌心。
一滴鲜血落下,恰好滴入虎符背面的饕餮纹路中,那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与她的血脉隐隐相合。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快,带倒了身后的座椅。
她一把抓过虎符,冲到墙边,将它死死按在悬挂的航海图上。
她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个位置——断桅岛!
那是三年前,赤潮全盛时期,她亲手在海图上划下的最后一条退路,一个绝密的锚地。
除了她和几位生死与共的老舵,无人知晓!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血书,死死锁住那四个字——“朝廷密令”。
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沈砚哪来的圣旨?”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阿獠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回答:“老舵……老舵说……那传令官……穿的是内廷软甲……盖的印……是金鳞印!不是……不是兵部的路子!”
金鳞印!
江令潮心头剧震。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满朝皆知,金鳞印,非皇帝近侍不可用!
这意味着,这场围剿,绕过了内阁,绕过了兵部,是来自权力最顶端的一道密杀令!
她霍然转身,伸手从舱壁的刀架上取下一柄断刃。
刀身遍布细微的裂痕,刃口却依旧闪着寒光。
这是“潮斩”,当年她用它亲手斩下叛徒的头颅,也用它斩断了自己身为“赤潮之主”的过往。
她用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刃口,仿佛在与一位老友对话,声音低沉而决绝:“三年前,我没能带他们回家。今日,若我再弃他们于死地,我江令潮,不配再执这面赤潮旗。”
“传我将令!”她厉声喝道,“所有船只,即刻转向,目标,断桅岛!”
命令刚下,一名亲兵便匆匆闯入,神色慌张:“潮姐,不可!谢首辅派人传令,巡海船队已奉命清剿断桅岛残匪,那片海域已是禁航区,命‘共犯号’……不得擅入!”
江令潮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
她大步流星地冲出船舱,来到甲板上。
夜风吹起她散乱的长发,她从亲兵手中夺过那面代表着赤潮最高号令的黑色令旗,狠狠地插入甲板的缝隙中!
“我的船,不听朝廷令,只听赤潮令!”
她亲自冲向舵盘,猛地一转。
庞大的“共犯号”发出一阵呻吟,船头决绝地调转方向。
在其身后,那七艘跟随她出海的破旧渔船,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忠诚的影子,升起黑帆,一同划破了沉沉的夜海。
子时,断桅岛的黑色礁石轮廓出现在众人眼前。
江令潮只带了阿獠,如两道鬼影,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西侧的岩壁高处。
从这里,可以俯瞰全岛。
昔日作为秘密藏兵洞的岛屿腹地,此刻火光冲天。
遍地都是赤潮兄弟的尸体,残存的百余人被逼入了南崖下的一处绝路岩洞。
洞口不大,易守难攻,但也成了他们的囚笼。
沈砚一身戎装,亲自率领着一支火铳队,将洞口封锁得密不透风。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江令潮三年前就葬身鬼哭礁了!你们追随的,不过是个死人!现在投降,朝廷可以免你们一死!”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突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孩童哭喊声从洞穴深处传来。
那哭声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江令潮的心里。
她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瞬间被凛冽的杀意取代。
她缓缓抽出腰间藏着的三枚火雷。
这东西,是她从谢雁廷那些瓶瓶罐罐的“补药”里翻出来的。
她早就猜到,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送她的药里,从来都不只有药。
她一直没动,却不想,今夜竟成了救命的稻草。
“阿獠,”她声音压得极低,“去东侧那片干草堆,把它给我点了,火越大越好!”
阿獠重重点头,身形一闪,消失在黑暗中。
江令潮则猫着腰,利用岩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北坡。
这里是风口,她计算着风向,将三枚火雷小心翼翼地埋入了通往沈砚阵前的草丛之下。
片刻之后,东侧山坳火光骤起,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
“走水了!快去救火!”
沈砚的火铳队阵脚大乱,分出一半人手前去扑救。
就在此时,江令潮拉动了火雷的引线。
她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的瞬间,如一只捕食的猎鹰,从高处一跃而下!
“潮斩”出鞘,刀光一闪,比月光更冷!
两名守在洞口的士兵喉咙喷出滚烫的血雾,甚至没看清来人是谁。
“嗤啦!”洞口用来封堵的绳索被应声斩断。
“潮姐!”洞内传来压抑的惊呼。
江令潮不做停留,冲入洞中,一把背起一名胸口中箭、奄奄一息的老兵,吼道:“还能动的,跟我冲出去!”
她转身冲出火海,身后的追兵已经反应过来,纷纷举起火铳。
“射击!”
千钧一发之际,江令潮反手将最后一枚火雷掷向身后的山道。
“轰——!”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乱石崩飞,烟尘弥漫,狭窄的山道被炸塌了一半,彻底阻断了追兵的去路。
一行人狼狈不堪地撤至岸边,江令潮背负着那名叫陈九的老兵,纵身跃上前来接应的小船。
刚一站稳,她只觉胸口一痛,一股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衣衫。
低头看去,一发流弹擦着她的肋下而过,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无妨,快走!”
小船破浪疾行,驶出百丈。
海面的浓雾中,三艘巨大的巡海战船仿佛鬼魅般破雾而来,船身两侧的火炮黑洞洞的,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为首的战船船头,一个身影负手而立。
白衣胜雪,在猎猎海风中翻飞,正是谢雁廷。
他的目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穿透夜色,直直地钉在江令潮的船上。
然而,他并未下令抓捕。
他只是转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语气,对岸上正指挥人手清理路障的沈砚部将道:“首辅有令:禁航区清剿,闲杂人等,即刻撤离。”
那将领脸色铁青,却不敢违抗,只能咬牙下令撤兵。
两船交错而过,江令潮捂着伤口,冷冷地迎上谢雁廷的视线。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只有暗流汹涌。
直到最后一刻,谢雁廷淡漠的声音才顺着风飘了过来:“下次,别一个人去送死。”
船终于靠上“共犯号”,赵医正立刻上前为江令潮诊脉。
他的手指刚一搭上她的脉搏,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
不对劲,这脉象……狂乱而虚浮,非是寻常火铳外伤所致,倒像是……像是某种陈年旧伤被强行撕裂,脉络深处还潜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寒之气,仿佛曾受过极寒锁脉之类的酷刑。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开了方子,转身退下。
无人看见,他退入阴影后,袖中的指尖已在一张小小的密笺上飞快写下一行字:“伤源非今夜,疑与三年前鬼哭礁沉船有关。”
船舱内,烛火摇曳。
江令潮撕开染血的衣衫,露出狰狞的伤口。
被救回来的老兵陈九挣扎着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潮姐……老舵……老舵死前说……岛上那条密道里,有他给你留的东西……他说……只有你能打开。”
江令潮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顿。
她抚过那半块冰冷的赤潮虎符,脑中忽然闪过老舵多年前一句醉话:“虎口咬月,方见真章。”
她走到舱板一角,将虎符的断口处对准一块毫不起眼的木板接缝,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一声轻响,脚下的舱板弹开一个暗格,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巴掌大的铁盒。
铁盒入手冰冷沉重,打开它,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兵书,只有半卷被火烧得焦黄的陈旧海图。
江令潮的指尖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海图的边缘,用朱砂写着四个小字——“皇船九号”。
而在海图所指的终点,一个被红圈标注出来的海湾,写着另外三个字——“沉银湾”。
皇船九号,那是她父亲,前赤潮之主江寻,失踪前最后一次出航所驾驭的旗舰!
江令潮猛地抬头,视线穿透了狭小的舷窗,望向甲板上那个负手而立的白色身影。
谢雁廷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正遥遥地凝视着她所在的方向,目光深不见底,像一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古井。
她死死握紧手中的铁盒,冰冷的铁器边缘硌得她掌心生疼,可这疼痛,远不及她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这盘棋,他布了三年。
而她……直到此刻,才刚刚看清棋盘上,属于自己的第一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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