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内,光阴仿佛凝滞。
整整三日,江令潮盘膝而坐,如同一尊石雕。
那名为“牵机引”的奇毒,已不再是盘踞于心口的异物,而是化作千万条细微的根须,与她的血脉彻底交融。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运功,都像有无形的丝线在心头狠狠一绞,剧痛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她终于睁开眼,眸中血丝遍布,却清亮得骇人。
痛楚磨砺着她的意志,也让她对这具身体的掌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她缓缓起身,推开沉重的石门。
门外廊下,一道身影早已静候。
赵医正佝偻着背,守着一只紫砂药炉,炉下文火舔舐,一缕缕黑烟盘旋而上,带着浓重的药气。
见她出来,赵医正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将一只盛着漆黑药汁的瓷碗递了过来。
“每日一剂,用以压制引子。”他的声音平淡得像一潭死水,“大人吩咐过,您若是不服,痛楚便会加倍。”
江令潮的目光扫过那碗黑不见底的药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伸手接过,毫不犹豫地仰头饮尽。
药汁苦涩如胆,顺着喉管滑下,像一条烧红的铁线,所过之处,灼痛难当。
但奇异的是,那盘踞心口的绞痛,竟真的缓和了些许。
她将空碗递回,目光却死死盯住了药炉底部燃烧后的残渣。
“这药里……加了龙骨粉?”
赵医正端着药碗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浑浊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讶异:“江姑娘倒是识货。‘牵机引’本就是皇室禁中秘药,以龙涎为基,龙骨为引。此毒,活人种药,死人留痕。”
江令潮心头猛地一震。
活人种药,是说这毒在她体内会不断生长,受制于人。
而死人留痕……她瞬间明白过来。
龙骨粉燃烧后气味特殊,能被特制的“寻踪香”捕捉。
这意味着,这药不仅是控制她的锁链,更是追踪她生死的符咒!
即便她死了,化作一抔黄土,谢雁廷的人也能循着龙骨的气息找到她的尸骨。
好一个谢雁廷,他布下的天罗地网,竟连死亡的后路都算计在内。
当夜,月色如霜。
江令潮服下药后,便如往常般“昏睡”过去,呼吸平稳悠长。
然而在锦被之下,她的身体却以一种诡异的韵律收缩着,血脉流动变得极其缓慢,心跳几近于无。
这是她在海匪窝里学来的“龟息术”,能最大限度地收敛生机,瞒过寻常高手的探查。
确认屋外再无声息,她如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出,黑色的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没有丝毫犹豫,直奔城南码头。
她必须要试一试,试探这“牵机引”的极限,更要试探谢雁廷的底线。
若她真的逃了,他会追到何种地步?
更重要的是,码头的旧档库里,藏着周文远死后未能销毁的走私账本,那是扳倒周家的关键。
夜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割。
她身形如电,在错综复杂的巷道中穿行。
然而,刚奔出不到三里,心口处那被药物压制的剧痛猛然爆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攥住了她的心脏,要将其生生捏碎。
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背,江令潮眼前一黑,几乎跪倒在地。
她死死咬住嘴唇,腥甜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她不甘心!
她颤抖着手,从鞋底夹层摸出几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看也不看,凭着记忆精准地刺入自己手腕的“神门”与“内关”二穴。
剧痛稍缓,她苍白着脸,借着这短暂的喘息之机,再次发力前行。
旧档库的斑驳墙头已遥遥在望。
就在她准备翻墙而入的瞬间,一道白影仿佛从月光中剥离,无声无息地落在她面前。
来人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风帽下,是谢雁廷那张苍白却俊美得毫无瑕疵的脸。
他手中撑着那柄熟悉的白玉伞,伞面在月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修长的指尖在伞柄上轻轻一点,悬在伞尖的银丝流苏随之微颤,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吟。
“三里之外,你就该回头了。”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深夜的寒意,“我不拦你。但你若再往前走一步,我便烧了这座库房。”
江令潮的身形彻底僵住。
“连同你父亲当年未及上报的军功簿,一并焚尽。”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军功簿……那是父亲一生的心血,也是“赤潮”军数万将士清白的唯一证据。
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他是如何知道的?
怒火与寒意交织,江令-潮怒极反笑,声音里带着一丝破碎的凄厉:“谢雁廷,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一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囚鸟?”
他缓步上前,月光勾勒出他清瘦而挺拔的身影。
他将手中的白玉伞递到她面前,伞柄的冰凉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是共犯。”他凝视着她,眸色深沉如海,“你逃,我追;你毁,我陪。但今日之后,你若再试探我的底线,我不会再留任何情面。”
话音未落,一枚古旧的铜牌从他宽大的袖中滑出,落入他的掌心。
那铜牌正面是兵部的图腾,背面则龙飞凤舞地刻着八个字——赤潮可赦,江氏无罪。
江令潮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这是……兵部的特赦令!
当年“赤潮”案发,朝野震动,先帝震怒之下,从未有过任何赦免之意。
这道从未面世的特赦令,为何会出现在他手中?
她终于明白了。
他今夜的出现,不是威胁,而是警告。
他不是在将她逼入绝境,而是在给她一条退路,一条她从未敢奢望过的退路。
次日,江令-潮重返当铺时,神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再未提过半个“逃”字。
她解下腰间那柄跟随了她多年的短刀,递给赵医正。
“熔了它,重铸。”
赵医正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她只是淡淡地说道:“我要一把,能劈开密诏的刀。”
午后,谢雁廷“病体稍愈”,亲自来到了当铺。
他手中捧着一卷用明黄绢布包裹的卷轴,封泥完好,上面烙着清晰的御玺印记。
他将卷轴轻轻放在案上,推到江令潮面前:“你父亲当年,未能接到的那封密令全文。”
江令潮的指尖微微发抖。
“你的恩师沈砚,是奉先帝密旨,假意投靠倭寇,实为清剿盘踞东南多年的倭寇内应。可时任福建总兵的周文远之父,篡改了军情密报,反将‘赤潮’军列为叛军,并以你父亲的名义上报,引火攻,亲手将沈砚与数千精锐,沉入了无尽深海。”
江令潮缓缓展开黄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眼底。
卷轴的末尾,那方朱红的印章和落款,赫然是——天启元年,御笔亲书。
她猛然抬头,眼中满是血丝:“既然有先帝密诏,为何二十年来,无人为他们昭雪?”
谢雁廷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因为沈砚……是先帝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若真相曝光,牵扯出的便是皇室血脉动荡,前朝旧案翻覆,整个朝局,都会因此倾覆。”
当夜,江令潮独坐在清冷的院中,反复摩挲着那卷承载了太多鲜血与冤屈的黄绢。
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披了一层寒霜。
她终于看清了。
谢雁廷这二十年的隐忍蛰伏,不是袖手旁观,更不是怯懦畏惧。
他是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能替他入局,亲手掀翻这盘腐朽棋局的人。
而他,选中了她。
她站起身,推开书房的门。
密室之中,烛火摇曳,谢雁廷正伏在案前,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密报。
烛光映照下,他的侧脸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眸,却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
江令潮走到他身后,静静地站了许久。
“你说,‘牵机引’,是你用自己的心头血炼制的?”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谢雁廷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那若是我死了,”她的声音更轻了,像一阵风,“你真的会……随我而去?”
他终于转过身,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她倔强的倒影。
“我谢雁廷这一生,”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骗尽天下人,唯独对你——句句是真。”
江令潮凝视着他,良久,良久。
她忽然伸手,从他袖中抽出了那柄白玉伞。
随着“唰”的一声轻响,伞面撑开,遮蔽了头顶的烛光,在她与他之间投下一片暧昧的阴影。
她握着伞柄,手腕一转,伞尖直直指向门外漆黑的夜色。
“带我去见你的影卫。”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我要知道,这些年,究竟是谁在替你杀人。”
谢雁廷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燃起的、与他如出一辙的疯狂与决然,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又带着无尽深意的弧度。
他没有拒绝。
夜色更深,风声更紧。
一场酝酿了二十年的风暴,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它的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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