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的海风,带着一种能钻入骨缝的咸腥,猛地扑入窗棂。
江令潮没有点灯。
在这片近乎凝固的黑暗中,她将一柄新铸的窄身长刀斜挂在腰侧。
刀身狭长,刀脊上淬炼出的银色纹路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中,犹如浪涛起伏。
她的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刀柄末端,那里有两个她昨夜亲手用匕首刻下的字——共犯。
院中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赵医正像个影子般悄然滑入,手中捧着一卷羊皮。
他将图展开,是一份详尽的南洋三十六岛海图,一个刺目的红圈标记在黑礁海峡的位置。
“残浪船队最后一次现身,就在此处。”赵医正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这黎明前最沉的死寂,“影七传回密报,他已潜入其中两座岛屿,亲眼见到陈七正与倭寇头目密会。看样子,他想借倭寇之力,杀回中原。”
江令潮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淬了毒的恨。
“他当年背叛我父亲,背叛玄甲营,就是为了这个?”
她抬起眼,眸光如刀,直刺赵医正:“我要在三日之内,抵达黑礁海峡。”
赵医正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和为难:“可是,大人他有令,要您在当铺静候,等他亲批的虎符下来……”
话音未落,江令潮已然出手,快如闪电,一把夺过那张海图。
在赵医正惊愕的目光中,她“撕拉”一声,竟从海图的角落撕下一小块,毫不犹豫地塞入口中,用力咽下。
羊皮的粗糙质感划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
她迎着晨曦前最后的一缕微光,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我等的,从来就不是谁的命令。”
当铺的地下密室,烛火摇曳。
谢雁廷正伏案批阅着雪片般飞来的密报,跳动的火光映在他墨色锦袍的袖口上,一小片暗沉的血迹尚未完全干透——那是昨夜他为了追踪沈砚踪迹,强行催动“烽鳞令”留下的反噬之伤。
他听到了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却连头也未抬,只是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将案几边上一枚通体乌黑、雕着狰狞兽纹的玉符,轻轻推向前方。
“你若执意要走,我不拦你。”他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但你体内的‘燃心丹’只剩三日药效。三日之后,若无后续丹药,你的心脉便会寸寸断裂,如万千钢刀凌迟,痛不欲生。”
江令潮就站在门边的阴影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目光如冰锥般盯着他:“你明知道我会走。”
谢雁廷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缓缓抬起头。
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苍白的唇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危险。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你会回来。”
他顿了顿,享受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随即用指尖轻轻点向案上另一份用明黄丝线捆扎的密折。
“因为你要的真相,不在南洋,而在京城。”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最新密报,沈砚现身于皇陵。他手中,持有先帝遗留的半枚血诏,正在暗中召集旧部——‘玄甲营’。”
“玄甲营”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江令潮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她瞳孔骤然紧缩,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玄甲营!
那是先帝最精锐的亲卫,是她父亲一手带出来的铁血之师!
二十年前,不是说……不是说早已随着父亲的帅船,一同“覆灭”于那场沉船之夜的滔天烈火与无尽浪涛之中了吗?
他……沈砚,父亲最信任的副将,他竟然还活着?
江令潮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原本决绝的杀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得七零八落。
片刻的死寂后,她忽然抬手,猛地解开了自己衣领的盘扣,露出了线条优美的锁骨。
就在锁骨下方一寸,一道青黑色的诡异印记若隐若现,形如缠绕的藤蔓——那是“牵机引”发作时才会显现的痕迹。
她死死盯着谢雁廷,声音沙哑:“你曾说,‘牵机引’之毒,你我痛感共享。可昨夜你催动禁术‘烽鳞令’,遭受反噬,我为何……毫无感应?”
谢雁廷的目光落在她露出的那片肌肤上,眼神暗了暗。
他垂下眼帘,避开她的视线,缓缓地、一寸寸地卷起了自己的左臂衣袖。
没有言语,只有触目惊心的画面。
从他的手腕直到手肘,一道焦黑的灼痕狰狞地盘踞着,皮肉翻卷,仿佛被烈火活生生烙过一遍。
那不是寻常伤口,而是禁术双倍反噬留下的恐怖印记。
“因为我用秘药,暂时封住了你我之间的血脉感应,为期三日。”他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疯狂,“我不愿让你痛,哪怕代价是……我自己焚身成灰。”
江令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颤。
他竟用这种自残的方式,隔断了药引的连接,独自一人,承受了那份本该两人分担的双倍剧痛?
她脑中一片混乱,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恨意,在看到那条手臂的瞬间,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震动。
她猛地一步上前,抓起案上的黑玉虎符,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要冲出密室。
“带上这个。”他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阳髓火’丸,三日一服,可暂时压制‘牵机引’的毒性。”
一枚小小的瓷瓶被他抛了过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江令潮头也不回地接住,冷声反问:“你不怕我用它,彻底解了这牵机引?”
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带着一丝病态的轻笑,那笑声让她脊背发寒。
“你若真能解了,我即刻便让钦差以‘海匪复起,剿匪不力’为由,屠尽东南沿海十座城池的百姓。”他倚在桌案边,姿态慵懒,说出的话却比毒药更狠,“你告诉我,江令潮,这十城军民,你救,还是不救?”
黑礁海峡,风浪滔天,巨大的浪头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小山,凶狠地砸向嶙峋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共犯号”的船首,江令潮一身劲装,迎风而立。
海风将她的衣摆和发丝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的“共犯”刀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森然的冷光。
她的身后,影七等七名暗卫早已如同鬼魅般潜伏在周遭的岛礁阴影之中,与礁石融为一体。
她没有服用谢雁廷给的“阳髓火”丸,心口处已经开始传来一阵阵细密的、收紧的痛感,但她只是死死咬着牙,将那痛楚压下。
午时三刻,海平面上终于出现了数个黑点。
陈七率领的“残浪”船队如约而至。
为首的旗舰上,高高悬挂着一面破损的“赤潮”残旗,那是他们过去作为大乾水师的标志。
然而此刻,那面残旗之下,却赫然绣着狰狞的倭寇图腾。
江令潮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她抬起手,猛然挥下,声音被海风吹得支离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点火!烧船!不留一个活口!”
一声令下,数艘早已伪装成渔船的快船从礁石后猛冲而出,满载火油的陶罐如同冰雹般砸向敌船,浸满火油的箭矢紧随其后,如雨点般落下!
“轰——”
火光冲天,瞬间将海面映成一片火海。
惨叫声、兵刃交击声、木板断裂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血腥的修罗场。
混战之中,一名影卫为了掩护同伴,被三名倭寇围攻,猝不及防间,一柄武士刀狠狠贯穿了他的胸膛。
江令潮双目赤红,如同一头发怒的雌豹,瞬间暴起,手中的“共犯”刀化作一道银色闪电,一刀便干净利落地斩断了那名倭寇的咽喉。
鲜血喷溅,她却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可就在此时,她心口那细密的痛感骤然加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疯狂撕扯她的心脏!
剧痛袭来,眼前一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是“牵机引”发作了!
她猛地用刀拄地,咬碎了银牙,强迫自己站稳。
就在她视野模糊的一刹那,她看到偷袭那名影卫的另一名倭寇高手,正狞笑着朝她扑来!
她想动,身体却因剧痛而迟滞了一瞬。
就在这生死关头,一道白影竟如惊鸿般,踏着翻涌的海浪而来!
他手中那柄看似脆弱的白玉伞倏然一旋,三枚细如牛毛的毒针无声无息地破空飞出,精准地贯穿了那名偷袭者的咽喉。
偷袭者脸上的狞笑凝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江令潮骇然抬头,看清了来人。
谢雁廷!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染红了数处,显然是一路厮杀而来。
他踉跄几步,冲到她身边,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猛地侧过头,咳出了一大口鲜血,血沫溅落在深色的甲板上。
“说好了……三日归……”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脸色比雪还要白。
“谁让你来的!”江令潮扶着剧痛的心口,对他怒吼出声。
他却笑了,尽管那笑容因咳血而显得狼狈不堪,眼中的光亮却执拗得惊人。
“因为……你心痛的时候……”他抬起手,用沾着血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心口的位置,“我这里,比你更痛。”
战事很快平息,“残浪”船队在内外夹击之下全军覆没,叛将陈七被生擒。
回到船舱,江令潮将五花大绑的陈七扔给影卫看押,自己则转身走入里舱。
一进门,就看到谢雁廷正倚在狭小的窗边,任由海风吹拂着他苍白的面容。
他的指尖,正捻着一粒赤红色的丹药——正是“燃心丹”。
他没有吞服,而是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缓缓地、用力地将其碾碎。
丹药的粉末混合着他被丹药灼伤而渗出的血珠,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落在窗台上。
江令潮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她猛然醒悟——他根本没有服用压制“牵机引”的“阳髓火”!
他一路跟随,不是为了监视,也不是为了救援,只是为了……用他自己的身体,同步感受她每一次的心痛!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杂着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惊悸,轰然爆发。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伸出双手,一掌将他死死按在了冰冷的舱壁上!
“你到底想怎样?!”她低吼着,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被她按在墙上,也不反抗,只是缓缓抬起那双幽深如潭的眸子。
那双眸子里,燃着近乎癫狂的光,亮得骇人。
“我想你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凝视着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焚尽八荒的决绝,“我谢雁廷所给的一切,用毒锁着你,是怕你死;用江山威胁你,是怕你走;哪怕要我自己焚身成灰……我也绝不会,放开你的手。”
窗外,血色的残阳终于沉入海平线,将两人交叠的身影,也一并拖入了愈发浓重的暮色里。
她缓缓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按着他肩膀的手,却反手拔出腰间的“共犯”刀,“锵”的一声,狠狠插入身侧的舱板,刀身兀自嗡鸣作响。
“下次……别再跟来。”她低声说,语气依旧冰冷。
可她垂下的那只手,指尖,却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悄悄地、近乎无意识地,勾住了他那片被血染红的袖角。
他没有回答,只是任由她勾着。
海上的风暴看似平息,血色沉入海底,将一切都染上了深不见底的墨色。
而这片墨色,正缓缓向着陆地的方向,无声地蔓延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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