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船舱内,咸涩的雾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在鼻腔里凝成一层湿冷的膜。
江令潮将昏迷的陈九挪至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她能感觉到他肩胛骨在掌心下微微错位地滑动,像一截被潮水冲上岸的朽木。
她撕下自己里衣的布条,布料摩擦掌心时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带着体温的柔软棉絮贴上伤口边缘,却仍止不住指尖传来的黏腻与温热。
她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肩颈处那片深可见骨的烙伤,每一次擦拭都像在揭一层烧焦的树皮,皮肉翻卷,烙印的形状狰狞可怖,显然是某种酷刑所致。
就在她的指尖拂过他后颈时,一丝冰凉而奇异的触感让她动作一滞——那不是血的温黏,也不是伤疤的粗糙,而是一种近乎金属的滑腻,仿佛有微弱电流自指腹窜上脊背。
她眯起眼,借着舱壁缝隙透入的微光细看:一道纹路,并非烙印,而是用不知名的颜料刺入皮下,线条繁复,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蓝光,如同深海夜行鱼背脊上浮动的磷火。
纹路的中心,是一个不断向内盘旋的螺旋,如同退潮时卷走一切的漩涡,看得久了,竟似要将她的目光也吸入其中。
江令潮的心猛地一跳。这图案……她见过!
记忆深处,母亲弥留之际,曾在沙滩上用枯枝画下过一个极其相似的符形。
那时沙粒粗粝,划过脚底如针扎,海风裹着咸腥灌入耳道,母亲口中哼唱的,正是那首古老而悲凉的《潮歌》,每一个音节都像从海底深处浮起的叹息。
符形画毕,便被涨起的潮水瞬间吞没,一如母亲消逝的生命,只留下她跪在湿沙上,指尖徒劳地描摹那早已不见的痕迹。
她正欲凑近细看,怀中的陈九却猛然一阵剧烈抽搐,仿佛被无形的梦魇扼住了咽喉。
他喉间发出“咯咯”的窒息声,脖颈青筋暴起如藤蔓攀爬,破碎的呓语从干裂的唇间冲口而出:“……双月映海,血途开……龙渊之下,王归不来……”
话音未落,他便再度瘫软下去,呼吸微弱如游丝,胸口几近停滞。
江令潮却如遭雷击,浑身僵直。
龙渊之下,王归不来……
这句梦呓的尾音陡然下沉,带着一种扭曲的颤音——正是那夜白骨笛吹奏《潮歌》变调时,令她寒毛直竖的那一段!
她猛地抬头,目光穿透船舱缝隙,望向船头那道倚伞而立的身影——谢雁廷正凝望着她,唇角渗血,眼神却深不见底。
船头,寒风凛冽,刀割般刮过脸颊,带着海水的咸腥与铁锈般的血气。
谢雁廷倚靠着那柄斜插入沙中的白玉伞,伞柄的冰凉透过衣衫渗入骨髓,勉强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唇角的血丝已经凝固成暗红,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内腑的剧痛,肺叶像被砂纸反复摩擦,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赵医正半跪在他身侧,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焦急:“大人,您经脉逆冲已足三日,方才又强催‘牵机引’布下后手,若是再有半分妄动,恐怕会伤及根本,届时……”
“无妨。”谢雁廷抬起一只手,动作缓慢却不容置喙地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穿透重重雾霭,始终死死锁在船舱口那个模糊的背影上。
那里,江令潮正在为另一个男人疗伤。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青铜铃铛,铃身古朴,镌刻着一对并翼展翅的海鸟,指尖摩挲过那对羽翼的纹路,仿佛在确认某种宿命的契约。
他指尖微动,轻摇一下,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清响——“叮”,如露滴石上,却瞬间没入风中。
数里之外的浓雾深处,一艘伪装成普通渔船的快舟上,舵手猛然侧耳,随即毫不犹豫地调转船头。
船上一人迅速取出一只油纸包裹的信物,精准地投入变幻莫测的海流之中。
谢雁廷的嘴唇翕动,声音低沉得仿佛自语:“传令‘潜鳞’,即刻引燃‘惊蛰雷’,按昨日测算之潮隙,引爆‘断脊航道’伏雷。”
赵医正眉心紧锁:“大人,‘断脊航道’是此地唯一的生路。若沧溟会主力追至,我们在此布雷,等同于自断后路,届时将再无退处!”
谢雁廷缓缓闭上眼,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近乎病态的执拗:“她不会退。以她的性子,只会迎着刀锋向前。”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也更沉,“我要的,从来不是她有退路。我要的,是她回头之时,目之所及,只看得见我。”
船舱内,江令潮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开始仔细翻检陈九的随身之物。
他的衣物破烂不堪,散发着霉腐与海水浸泡后的酸臭味。
她翻遍口袋,只摸出几块干硬的饼渣,硌得指腹生疼。
正欲放弃时,指尖却在后腰内衬处一滞——那布料的厚度与手感,与外层明显不同,像是被密密缝合过。
她咬牙撕开一道细缝,果然触到一片坚硬、粗糙的物体,边缘锐利如刀口。
她小心地撕开夹层,取出的,是半片被熏得焦黑的羊皮残片。
残片边缘有着不规则的烧灼痕迹,那熟悉的弧度让她的呼吸瞬间停滞——她颤抖着手,从自己的怀中掏出另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物件——那是她在自家当铺的密匣中,珍藏了十余年的另外半张海图!
两片残图在膝上缓缓拼合,边缘的烧痕竟如榫卯般严丝合缝。
就在拼合的刹那,原本黯淡无光的图面上,一道道以水银绘制的隐秘纹路骤然亮起,银光流转,如同活物般游走,最终汇聚成一片陌生的海域星图。
而那些星位标记的排列顺序,赫然便是《潮歌》那段诡异步调的音律!
所有星辰的指向,最终都汇于南海深处一个被巨大漩涡标记的绝地——月咽湾。
一个被遗忘的记忆片段猛然撞入脑海。
多年前,一位老舵手的遗孀曾醉后向她提及一桩海上秘闻:“世间海图皆绘山川水道,唯有那张传说中的‘潮汐针谱’,绘的是星辰天路。需得逢每月朔望之日,于子时三刻,引月华为引,方能照见真正的航途。”
今夜,正是月朔!
江令潮死死盯着手中的完整海图,心念电转如狂。
萧云谏劫走陈九,并非为了杀她,而是用陈九的命和这个秘密作为诱饵,逼她主动前往“龙渊”!
她若不去,陈九神志一旦彻底溃散,这背后关乎前朝血脉的惊天秘密将永埋深海。
她若去,便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脚踏入那座为她宿命而设的血腥祭坛!
正当她心神激荡之际,脚下的渔舟猛然一阵剧烈地颠簸,一道巨浪狠狠拍击在船身,木板发出“嘎吱”的呻吟,几乎要将这叶扁舟掀翻!
紧接着,一声刺耳的巨响从船尾传来——轰!
一枚带着倒刺的巨型铁锚破开浪花,挟着万钧之力呼啸而至,狠狠钉入甲板,坚硬的木板瞬间四分五裂,木屑如雨飞溅,刺入她裸露的手臂,带来细密的刺痛。
铁锚后方,粗如儿臂的铁索绷得笔直,另一端,一艘狰狞如鬼首的巨型战船正破开浓雾,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逼近!
是沧溟会的鬼船!
“断锚!快,调帆逆流!”赵医正厉声大喝。
然而,周遭的风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死去,渔舟被铁索牢牢锁死,如同一只被困在蛛网中心的猎物,动弹不得。
江令潮当机立断,一把抱起昏迷的陈九,便要跃海求生。
可就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幕让她难以置信的景象。
谢雁廷,那个连站立都需倚靠外物的男人,竟在此刻挺直了脊梁!
他猛地将手中的白玉伞狠狠插入船心龙骨的卯榫之中,随着一声清脆的机括轻响,八根伞骨骤然弹开,竟从伞尖射出七道纤细却坚韧无比的银线,如闪电般缠住了四周护卫他们那几艘渔舟的桅杆!
“噗——”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身前的甲板,温热的血滴溅上她的脚背,顺着脚踝滑下,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
他却恍若未觉,咳着血,口中低声诵念起晦涩的口诀,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
嗡——
那七道银线瞬间绷紧,发出奇异的共鸣声,如同海底古琴被无形之手拨动。
渔舟之下,原本死寂的海水竟开始疯狂旋转——那是谢雁廷三日前便暗中布下的‘归墟引’阵,借七舟为点,银线为引,此刻终于被‘牵机引’唤醒,引动海底暗流,化作一道短暂却强大的涡旋,硬生生地将那艘逼近的鬼首战船阻挡在三丈之外,再难寸进!
“大人!”赵医正骇然失色,惊呼道,“您竟以‘牵机引’逆控‘地脉丝’!此乃燃寿之法,您会死的!”
谢雁廷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头,用那双燃着生命之火的眸子,深深地望向江令潮,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走——我为你,拖到天亮。”
江令潮狠狠一咬牙,不再犹豫,背起陈九,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的海中。
海水瞬间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如针扎进骨髓,咸涩的水流灌入口鼻,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与远处浪涛的轰鸣。
她如一条游鱼,悄无声息地潜游至远处一片犬牙交错的暗礁群,粗糙的礁石刮过手臂,留下道道血痕。
她将那份完整的海图残片小心翼翼地塞进陈九的内衣夹层,在他耳边用最低的声音说道:“你若醒来,记得去找‘四海当铺’,敲后窗的第三块砖。”
说完,她毅然转身,朝着与暗礁相反的方向游去,故意在水面激起巨大的水花,哗啦——哗啦——如同绝望的求救。
果然,一艘从鬼船上放下的小型追艇立刻被吸引,调转船头向她疾驰而来。
就在她力气将尽,肺叶灼痛,即将被船上的挠钩擒住的瞬间,远处的海底,忽然传来一连串沉闷如雷的巨响!
轰!轰隆!
断脊航道,雷阵引爆!
火光冲天而起,将海面映得一片血红,热浪隔着海水都能感知,仿佛深渊张口。
三艘试图从侧翼包抄的沧溟会快船躲避不及,瞬间被炸得支离破碎,连同船上的喽啰一同沉入海底。
江令潮借着爆炸的掩护,奋力浮出水面。
她回头望去,只见那艘小渔舟上,谢雁廷已然力竭昏倒在船头,赵医正正拼命地为他施针。
而更远处的海面上,那枚曾被她亲手射毁,象征着他们之间决裂的白玉佩碎片,不知何时竟被混乱的海浪推送了回来。
它静静地漂浮在混杂着鲜血的海水中,映着初升的、灰白色的朝阳,反射出一点微弱而凄冷的光,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那一刻,江令潮忽然觉得胸口一窒,仿佛被那微光刺穿。
她想起他插伞时挺直的脊梁,想起他咳血时仍望向她的目光,想起那句“目之所及,只看得见我”。
他从未想过要拦住她。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她知道——无论她逃向何方,逃得多远,他都愿意,把自己的命,铺成她归来的路。
天光破晓,血色与晨曦混作一团,模糊了海天之界。
江令潮攥紧了怀中那份湿透的地图残片,冰冷的海水也浇不熄指尖传来的滚烫烙印。
谢雁廷用命为她铺就的路,不是退路,而是唯一的去路。
月咽湾,龙渊……那血途的尽头究竟埋藏着什么,她必须亲眼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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