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那场诡谲的海风,终究还是吹到了千里之外的琅川。
残月如钩,将惨白的光铺在黑沉沉的海面上。
腥咸的风卷着浪涛,一遍遍拍打着废弃港口的腐朽桩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江令潮孑然立于一艘仅存的破旧小舟前,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手中攥着那张几乎被血浸透的密信,信上的字迹潦草而狰狞:“若你还记得海的誓言,便独自来换他命。”
他,是陈九,是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过命兄弟。
她的指尖冰凉,缓缓抚过信纸右下角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暗纹。
那纹路曲折如海潮,触手生温,竟与她母亲临终前断断续续哼唱的那首《潮歌》的尾音节,一般无二。
一瞬间,血与火的记忆如怒涛般冲垮了她紧绷的神经。
她闭上眼,脑海中是无尽的黑浪和倾覆的破船。
浪尖之上,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瘦小的她死死裹进油布,塞进满是鱼腥味的暗舱。
舱门合拢前,母亲的声音穿透风浪,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记住,你是海的女儿……永远,不可跪陆上王!”
江令潮猛然睁开双眼,眸中那点残存的温情被瞬间冻结成冰。
她不再犹豫,将那封染血的信投入脚边的火盆。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映照出她冷硬如雕塑的侧脸。
火光跳跃的刹那,她却反手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漆黑、刻着狰狞“赤潮”图腾的铁牌,重新系上腰带最显眼的位置。
她不能不去。陈九的命,是她欠下的。
她必须去。母亲的仇,亦是她此生唯一的执念。
不去,是弃兄弟于不顾,她江令潮的道义会碎。
去了,是明知山有虎的死局,她江令潮的命可能就此终结。
但她江令潮,从不欠活人一条命!
更何况,这片海,本就该听她的号令。
沉鲸湾,暗礁林立如巨兽的獠牙,吞噬着一切误入的船只。
江令潮独自驾着一叶无帆的舢板,如一片孤叶,决绝地闯入了这片死亡之海。
四周的浪涌高如城墙,随时能将她连人带船拍成齑粉。
巨礁之巅,一个白衣身影凭虚而立,衣袂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宛如谪仙,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萧云谏。沧溟会的新任少主,也是当年背叛了她父亲的旧部之子。
他手中握着一管剔透的珊瑚骨笛,对着海面轻轻一点。
霎时间,平静的海面下,无数巨大的黑影翻腾而起,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在水中闪着绿光,将江令潮的舢板团团围住。
是虎鲨群!
“第一试:取信。”萧云谏的声音冷得像深海的寒冰,他随手抛下一枚沉重的铁匣,铁匣破开水面,沉入那片因光线折射而呈现出诡异血色的浅滩。
“匣中,有你父亲留下的最后一道令符。跃下去,活着,把它拿上来。”
江令潮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她看都未看水中的鲨群,利落地解下被海风浸湿的外衣,露出布满狰狞旧伤的精悍身躯。
每一道伤疤,都是她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勋章。
“噗通”一声,她如一尾矫健的鱼,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的海中。
鲨群嗅到活人气息的瞬间,彻底陷入狂暴!
它们像离弦之箭,从四面八方扑来。
然而江令潮不闪不避,反手从腿侧抽出窄身军刀,在浑浊的水下猛然划出一道凄厉的血色弧光!
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臂!
浓郁的血腥味在水中疯狂扩散,瞬间引爆了鲨群的凶性。
它们不再理会那个渺小的人类,而是疯了一般地相互撕咬攻击,争夺那更诱人的血食。
海水顷刻间被染得更红,翻涌如沸。
江令潮趁乱如幽灵般下潜,精准地抓住铁匣,随即借着一股暗流,踏浪而出,稳稳落在巨礁之上。
水珠顺着她漆黑的发梢滴落,混着血水,在她脚下晕开一小片暗红。
她抬起头,眼神如出鞘的利刃,直刺萧云谏:“第二试,放马过来。”
礁台中央,火把熊熊燃烧,将一个被铁链五花大绑的男人身影照得扭曲不定。
正是陈九。
他满脸惊恐,看到江令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力竭地喊道:“令潮!我没有背叛!是他们……是他们给我灌了迷魂药,我才胡说八道的!”
萧云谏面无表情,冷声道:“他昨夜梦呓,泄露了‘共犯号’的藏身之处。按我沧溟会的海律,泄密者,当斩。”
他话音刚落,身旁便有人呈上一柄乌黑的断头刀。
萧云谏将刀柄递向江令潮:“你是赤潮的少主,他的罪,理应由你亲手了结。你若不忍,我可代劳。”
这是诛心之计。
杀,她便亲手斩断了赤潮最后一丝情义。
不杀,她便是在挑衅沧溟会至高无上的规矩。
江令潮的目光死死盯着陈九颤抖的眼睛,那里面有恐惧,有羞愧,也有一丝绝望的祈求。
四周的沧溟会众目光如炬,等着看她如何抉择,如何在这道必死题面前崩溃。
突然,江令潮动了。
她没有接刀,而是猛然抬脚,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刑案!
案上的刑具哗啦啦散落一地。
紧接着,她手中那柄尚在滴血的窄身刀,已如毒蛇般抵在了陈九的咽喉上。
刀锋的寒意让陈九瞬间失声,全身抖如筛糠。
然而,那刀锋只停留了一瞬,便倏然收回。
江令潮缓缓站直身子,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沧溟会众,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他的罪,由我来判——贬为火奴,永世不得再掌兵刃!若他日再犯,我江令潮,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她没有按规矩杀人,却用更霸道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主权。
她转身,直面萧云谏,眼中燃着一簇不屑的火焰:“你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规矩。你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跪在你脚下,听你号令的‘死忠海神’的傀儡。可惜,我不是。”
“很好。”萧云谏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欣赏与杀意的复杂神情。
“第三试。”
他缓缓抬手,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枚温润无瑕的白玉佩,玉佩上雕着一对栩栩如生的并翼海鸟。
江令潮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谢雁廷赠予她的信物。
“焚之,断陆缘,归海心。”萧云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烧了它,你便与那个陆上侯爷再无瓜葛。这片海,才会重新接纳你。”
江令潮接过那枚尚带着体温的玉佩,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鸟翼,脑海中闪过谢雁廷那双清冷又执着的眼。
片刻的沉默后,她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海风中显得无比决绝。
她将玉佩高高抛向空中,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弯弓搭箭,一箭射出!
羽箭精准地穿透玉佩,带着它一同坠入不远处的火盆之中!
火焰轰然腾起,吞噬了那片洁白。
就在萧云谏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笑容的瞬间,江令潮却猛然抽出腰间那块“赤潮”铁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脚下礁石旁一艘沧溟会小艇的船底暗格!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早先她潜水时悄悄埋下的火油罐瞬间炸开,烈焰冲天而起,如同火龙,瞬间席卷了停靠在礁石周围的数艘小艇!
浓烟滚滚,遮蔽了整个海湾。
混乱之中,她看准时机,一把抓住被松绑的陈九,趁乱跃下礁石,潜入水底,逆着火海的乱流,如一尾真正的海中蛟龙,冲出了包围圈!
天边泛起鱼肚白,笼罩海面的浓雾仍未散尽。
江令潮背着奄奄一息的陈九,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她来时那艘破旧的舢板。
她刚要解开缆绳,海湾深处,却悠悠传来一阵低沉的笛音。
是萧云谏。
他竟没有追击,只是独自立于远方的礁石之巅,于晨曦与浓雾之中,吹奏着那段古老而悲怆的《潮歌》。
笛声如泣如诉,仿佛在为一个时代的落幕而哀悼。
江令潮心头一震,正犹豫间,肩头忽然一暖。
一件带着清冽梅香的披风裹住了她湿透的身子。
她猛地回头,一张苍白如纸的俊美脸庞映入眼帘。
谢雁廷!
他竟亲自驾着一艘小小的渔舟,破开重重浓雾,寻到了这里。
他脸色惨白得吓人,紧抿的唇角还带着一丝未干的血迹,手中却依旧紧紧握着那柄标志性的白玉伞。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披风为她裹得更紧了些,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烧了那玉佩也好……往后,我再给你一个更好的。”
一旁的赵医正悄然靠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急道:“江姑娘,侯爷他……他为了寻你,三日三夜未曾合眼,强行催动‘牵机引’逆溯追踪,真气耗损过度,方才已咳血晕厥了两次!”
江令潮的目光,落在他宽大袖口下渗出的点点血痕上,心中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终于垂下眼,低声问出了那个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问题:“你明知……我可能不会回去……为何不拦着我?”
谢雁廷抬起眼,那双疲惫至极的眸子里,却仿佛有星辰在雾海中燃烧。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因为我信你——会为自己,活着回来。”
话音落下,远处的海雾之中,隐隐现出数十艘伪装成渔舟的船只轮廓。
它们悄无声息,静静环列在四周,如同一面沉默而坚不可摧的王盾,将他们牢牢护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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