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海当铺的老板娘,竟是传说中的女海匪王!”
“嘘!小点声,不要命了!没看见衙门口的告示吗?协统大人重伤,知府大人震怒,全城都在抓劫官船的赤潮余孽!”
“可我听说,那赤潮帮主林潮娘,三年前就死在鬼哭礁了……”
流言蜚语如夏日蚊蝇,嗡嗡作响,钻进四海当铺的每一个角落。
小满脸色煞白,手中的抹布抖得像风中残叶,他一边慌张地擦拭着柜台,一边压低声音,嘴唇哆嗦着问:“掌柜的,外面都……都传疯了。官府会不会来抄了咱们的铺子?”
柜台后,江令潮正慢条斯理地用小银勺舀着茶末。
她一身寻常的靛蓝布裙,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与外面的风声鹤唳判若两人。
她没有回答,而是放下茶盏,缓步走到前厅,吩咐阿獠:“搬长桌,放门口。”
粗壮的伙计阿獠二话不说,将一张沉重的八仙桌“哐”地一声支在了当铺大门口,瞬间堵住了半条街。
江令潮亲自抱出一摞厚重的账本,重重拍在桌上,灰尘四起。
她翻开一本,拈起朱笔,看也不看围拢过来的街坊,朗声唱道:“三月初七,收街口王麻子家旧铜镜一面,铜质尚可,锈斑三分,议价八钱!”
她声音清越,穿透了嘈杂的议论声,引得更多人驻足。
“三月初九,当城西李屠户家祖传皮甲一副,牛皮干裂,锈蚀过半,念其祖上功劳,给银一两二钱!”
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眼尖的汉子失声惊呼:“等等!这皮甲……这不是上个月码头武库失窃的那批军甲吗?我瞧着一模一样!”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江令潮身上,有惊恐,有猜疑,更有幸灾乐祸。
江令潮终于抬起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她非但没有合上账本,反而故意将后面几页翻得哗哗作响。
那几页的页眉上,赫然用黑墨写着几个大字:“青鳞帮·柳七娘·铁箱三口”。
“我这四海当铺,开门做生意,只认东西不认人。”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赃物来了,我照收不误——但每一件,何时何地,何人所当,我都一笔一笔记进这本黑账里。”
她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
“谁要查,随时可以来翻!我林潮娘……哦不,江令潮,开的当铺,就不怕查!”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众人看着她那双毫无畏惧的眼睛,心头那点怀疑竟被一股莫名的寒意冲散了。
这哪里是心虚,分明是鱼死网破的狠绝。
次日,一顶小轿停在当铺门口,知府周文远的师爷摇着扇子,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
“哎呀,江掌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师爷笑得一脸褶子,“知府大人说了,江掌柜深明大义,公开账目以证清白,有力地回击了谣言,维护了我琅川府的安宁。特赐‘义商’匾额一方,以示嘉奖!”
江令潮淡漠地接过那块沉甸甸的匾额,指尖在匾额边缘看似不经意地一挑,便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夹层里,藏着一张薄薄的纸片。
她不动声色地将匾额交给阿獠挂起,对师爷拱手道:“替我多谢周大人厚爱。”
送走师爷,江令潮回到内堂,才从夹层中抽出那张纸——是半张银票,面额五百两,右下角盖着一枚清晰的朱印:青鳞钱庄。
青鳞帮的钱庄?知府大人用海匪的银票来“嘉奖”她?
当晚,夜深人静,阿獠的身影如鬼魅般潜入青鳞钱庄的后巷。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倒出几滴殷红如血的液体在银票的印章上。
这是赤潮帮的秘法,“水痕辨银”。
只见那红色液体迅速渗透开来,在纸上显现出肉眼难辨的细微水波纹。
阿獠带回消息:“掌柜的,是南洋番银熔的,银色偏白,水痕细密,只有官船走私的银锭才有这个成色。”
江令潮将银票与那本黑账本并列摊在桌上,又取出一张陈旧的琅川海图。
她以海图的比例尺为基准,将账本上记录的几次与青鳞帮交易的时间、货物,与这张银票的流出时间进行推演,朱笔在海图上勾勒出三条看似毫无关联的航线。
最终,三条航线的终点,竟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城外三十里,协统沈砚的私人港口。
江令潮的指尖在“沈家港”三个字上缓缓划过,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好一个知府,好一个协统。一个嘴上喊着抓海匪,一个背地里却让海匪替自己走私,再由知府衙门出面,将黑钱洗白。这琅川的天,烂透了。”
第三日清晨,当铺的门刚开,柳七娘又来了。
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身后跟着两个皮肤黝黑、手掌满是老茧的汉子,伪装成落魄渔民。
他们抬着三口小巧却异常沉重的铁箱。
“潮姐,当三把钥匙。”柳七娘的眼神有些闪躲。
江令潮接过那三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没有看箱子,只是用指尖细细摩挲着钥匙的齿痕。
片刻,她忽然抬头,目光锐利如鹰:“这锁芯的样式,是去年鬼哭礁沉船里捞出的‘海龙锁’。这种锁,全琅川府,有记载的只有两套。一套,在我这里。”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另一套,在沈砚的私库里。”
她“当”地一声将三把钥匙扔回柳七娘脚下,“东西太烫手,我这小庙,收不了。”
柳七娘脸色骤变,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威胁:“潮姐,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外人,跟我们撕破脸?”
“撕破脸?”江令潮笑了,笑意里满是失望与决绝,“柳七娘,你忘了?当年是哪个雪夜,你为了半个窝头,跪在我面前,说愿意一辈子给赤潮帮当牛做马?如今,你为了几票银子,就出卖旧主,替仇家办事?这张脸,不是我撕的,是你们自己,早就不要了!”
她话锋一转,猛然扬声,朝内堂喊道:“小满!把上个月沈协统派人送来的那箱‘雪麟散’抬出来!就说我身子虚,不敢乱用沈大人的‘补药’,一直给他老人家留着呢!”
柳七娘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当夜,更深露重。
四海当铺的大门被人“砰”地一声推开,一群衙役举着火把涌了进来,肃杀之气弥漫。
一道修长却略显单薄的身影,扶着门框,剧烈地咳嗽着走了进来。
来人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正是奉旨来琅川查案的按察司佥事,谢雁廷。
“江掌柜……”他咳得弯下了腰,声音沙哑,“有人举报你……窝藏劫船赃物,本官奉旨,前来查案。”
江令潮看着他病入膏肓的模样,心中却无半分轻视。
她冷笑着迎上前去:“谢大人来得正好,我这儿,的确有几样东西,非得您亲自来收不可!”
她转身走到墙边,在一块不起眼的青砖上用力一按,墙壁内发出一阵机括声,一个暗格应声而开。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从中取出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只贴着封条的药箱,以及那本写满了罪证的黑账本!
“谢大人请看!”江令潮将药箱和账本重重放在桌上,一字一句,声如洪钟,“这箱沈协统送来的‘雪麟散’,根本不是补药,而是能让人慢性衰竭的毒药!这本账,记着周文远和沈砚如何勾结青鳞帮,走私违禁品,洗白脏银!这琅川的官仓,在他们的腾挪之下,至少已经空了三成!”
满堂死寂,连衙役们都忘了呼吸。
谢雁廷步履蹒跚地走上前,咳嗽了两声,眼中却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厉芒。
他忽然抬手,看似无力,实则迅猛地将整箱药材掀翻在地!
白色药粉四散纷飞,一股异香弥漫开来。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随手插入地上的药粉之中。
拔出时,银针已然通体漆黑!
“好,好一个‘补药’。”谢雁廷直起身,那一瞬间,他身上病弱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森然杀气。
他声音陡冷,如九幽寒冰:“周文远,你身为朝廷命官,监守自盗,贪墨军粮,勾结海匪,意图谋害朝廷钦差,罪证确凿——来人!即刻查封知府衙门,给本官把人拿下!”
衙役们如梦初醒,轰然应诺,转身冲出当铺。
不久,城中便传来知府衙门被围的喧哗,以及周文远气急败坏的咆哮:“谢雁廷!你一个快死的病痨鬼,凭什么动我?!”
谢雁廷倚在当铺门边,冷风吹起他的衣角。
他抬袖,用手帕拭去嘴角咳出的一丝血迹,却笑了,笑得森然而快意。
“就凭我这副病躯,能活到今天,就从没打算……活着回去。”
三日后,周府被彻底抄没,罪产堆积如山。
青鳞帮如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黄昏时分,柳七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当铺后门,她留下最后一物——一口小小的铁箱。
江令潮打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半副被利刃劈开的残甲,以及一枚刻着“忠”字的铜牌。
那是她当年亲手设计,赐予每一个赤潮帮亲卫的信物。
这半副残甲的主人,是三年前为救她而死的兄弟。
柳七娘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带着一丝解脱:“潮姐,我走了,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临走前,有句话带给你。”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沈砚那条官船上,押运的‘海获’名单,我看过一眼。其中有个名字被浓墨涂掉了,可迎着光,底纸上透出的字迹……是个‘谢’字。”
江令潮心头猛地一震,仿佛被巨锤砸中,她豁然抬头!
却见当铺对面的屋檐下,不知何时,正静静立着一个人。
正是谢雁廷。
他手中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药,深不见底的目光穿过薄暮,落在她身上。
他没有走近,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将那盏药,稳稳地搁在了江令潮当铺的门槛上。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缓步融入渐浓的夜色,只留下一句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的话。
“有些名字,本不该被记住——除非,是我想让你知道。”
江令潮握紧了手中那枚冰冷的“忠”字铜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望着谢雁廷消失的背影,再看看门槛上那碗尚在冒着热气的药,一个冰冷而可怕的念头,终于击穿了所有的迷雾。
这场棋,她以为是自己绝地反攻的开始。
可原来,他……早已将棋局,布到了三年前。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