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太仆府。
府邸的朱红大门,这几日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
自苏晨那一纸“招贤令”传遍关中,此地便成了整个大秦的旋涡中心。车轮滚滚,马蹄声碎,从清晨到日暮,前来拜谒的士人游侠,几乎要将门前的青石板踏穿。
他们身份各异,有头戴儒冠,面带忧色的落魄士子,在寒风中攥紧了袖中那卷写满了治国策略的竹简。
有背负行囊,眼神警惕的江湖游侠,腰间的兵器在冬日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更有甚者,是一些身着奇装异服,自称通晓阴阳术数、机关秘法的方外之人,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然而,太仆府的大门虽开,门槛却高得惊人。
苏晨没有将此事交予下属,而是亲自坐镇内堂。
这里没有繁复的礼节,没有冗长的自荐,只有一张案几,两张蒲团。苏晨坐于主位,对面,便是前来应征的天下英才。
他摒弃了这个时代繁琐的问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直击灵魂的考核方式。
问题往往只有一个,却足以剖开一个人所有的伪装。
“若君为一郡之守,境内大旱,颗粒无收,流民四起。然,国库吃紧,朝廷赈灾之粮,需三月方至。君,当如何?”
一名夸夸其谈的儒生,瞬间面如土色,支吾半天,只说得出“安抚民心,静待皇恩”的空话。
苏晨只是平静地挥了挥手,便有护卫将其“请”了出去。
这套来自后世的压力面试法,在这座古老的帝都,展现出了碾压时代的威力。它剔除了所有的虚浮与侥幸,只留下最纯粹的真才实学。
数日筛选,大浪淘沙。
终于,有真正的金子,开始浮现。
第一个让苏晨眼神亮起的人,是一名匠人。
他看起来年过五旬,面容枯槁,布满风霜,一双手掌更是粗糙得如同老树的树皮,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油污与木屑。
他一言不发,只是将一个沉重的木箱放在地上。
苏晨没有问他姓名,只是将那份仙飨楼的建筑图纸推了过去。
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图纸的瞬间,迸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甚至没有用手去触碰,只是凑近了,视线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图纸的每一个结构上反复巡弋。
片刻后,他伸出一根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指,点在了图纸的核心承重结构上。
“此处,斗拱连接方式有误。”
他的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
“看似精巧,实则虚浮。若遇强震,此楼必从中断裂,整体坍塌。”
他又指向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通风管道。
“此风道,为求美观而九曲回肠,实则冗余。耗材多出三成,通风之效,却不及直道之一半。”
“还有这里,这里的榫卯结构……”
他一连指出了七处致命或重大的设计缺陷,每一点都切中要害,随后更是从自己的木箱中取出几件小巧的机关模型,当场演示了三种更为优化的替代方案。
苏晨看着他,缓缓开口。
“墨家,公输仇,见过太仆大人。”
老人这才抬起头,报上自己的名号,眼神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自傲。
苏晨起身,亲自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先生之才,当坐于庙堂之上。苏晨,得先生相助,如虎添翼。”
第二个走进内堂的,是一个年轻人。
他很年轻,或许不过二十出头,一身黑衣,气质阴冷得如同深潭之水。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精准而稳定。当他坐下时,整个内堂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他的眼神,锐利得不像活人,更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
苏晨依旧没有问他的出身,而是问了那个将无数士子淘汰出局的问题。
“若长公子扶苏与少主胡亥相争,陛下尚在,君为廷尉,当如何自处?”
年轻人闻言,嘴角竟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臣,非公子之臣,乃陛下之臣。”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冷酷。
“法不容情。争,则国本动摇;乱,则社稷不安。臣既为廷尉,当执掌国法,以雷霆霹雳之手段,将一切祸乱的苗头,扼杀于萌芽之中。无论其是何人,是何身份。”
“如此,方能稳固陛下之江山,震慑天下宵小。”
这番回答,与苏晨内心深处最冷酷的权谋推演,别无二致。
“韩非子,是你的老师?”苏晨忽然问道。
年轻人锐利的眼神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法家,李腾。见过大人。”
苏-晨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定论。
一个机关术大成的墨家传人,一个深谙帝王心术的法家高徒。
他的班底,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型。
然而,真正让苏晨呼吸为之一滞的时刻,发生在一个慵懒的午后。
当时,前来应征的人已经稀疏。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与墨迹的味道。
一个男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内堂的门口。
他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身材挺拔,气质沉稳如山。他的容貌并不出众,属于丢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的那种。
可苏晨的视线,却被他牢牢地吸住了。
或者说,是被他腰间的那柄剑吸住了。
那是一柄剑,古朴到了极点,剑鞘是鲨鱼皮所制,早已磨损得看不出原本的纹路,剑柄也只是用粗布简单缠绕,没有任何装饰。
但这柄剑,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与锋利。
仿佛它斩断过的,不止是敌人的血肉,还有岁月的洪流。
男人走进内堂,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他停在案几前,对着苏晨,微微颔首。
“在下,盖聂。”
三个字,平淡如水。
苏晨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凝固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
整个世界的声音,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眼前这个布衣男人的身影,和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剑圣,盖聂!
这个以一己之力,终结了战国百年游侠时代的男人,这个被誉为天下第一剑的男人!
他竟然来了!
苏晨强行压下心头的狂澜,目光落回盖聂的脸上。
他看到了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那里面没有传说中的锋芒与杀气,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死寂与疲惫,仿佛看尽了世间所有的纷争与丑恶,对一切都已心如死灰。
荆轲刺秦。
苏晨瞬间明白了这股死寂的来源。
挚友的死亡,理想的破灭,足以摧毁一个最坚强的灵魂。
“先生,请坐。”
苏晨放下茶杯,声音保持着绝对的平稳。
他没有问盖聂为何而来,也没有提任何关于剑术的话题。
他只是像招待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为他斟满一杯茶,然后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讲自己在咸阳的所见所闻,讲那些挣扎在底层的百姓,讲那些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孤儿。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虚无缥缈的许诺。
他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和一个目标。
“天下,苦战久矣。”
苏晨看着盖聂那双死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杀戮,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征服,也无法换来长久的安宁。我要做的,并非是辅佐某一位君王,去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之功勋。”
“我要建立的,是一个全新的秩序。一个能让天下百姓,再无饥馑之苦,再无离乱之忧,再无刀兵之祸的万世王朝。”
“在这个王朝里,律法将成为所有人的准绳,无论贵贱。知识将取代刀剑,成为真正的力量。每一个生命,都将得到应有的尊重。”
“我需要力量来守护这个理想,也需要像先生这样的人,来见证它的实现。”
内堂之中,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的阳光,缓缓移动着。
盖聂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那双死寂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苏晨,仿佛要看穿他灵魂的最深处。
终于,那一潭死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破冰。一丝微弱的光,重新亮了起来。
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朴素的布衣。
然后,对着苏-晨,行下了一个标准而古老的门客之礼。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充满了郑重与决绝,仿佛放下了整个过往。
“盖聂,愿为主公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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