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太仆府。
府邸之外，车水马龙，冠盖云集。整条长街都被前来道贺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咸阳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送来了贺礼。
府邸之内，更是张灯结彩，喜乐喧天。
廊柱上缠绕着崭新的红绸，庭院里的奇花异草间悬挂着精致的宫灯，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熏香与佳肴美酒混合的馥郁气息。
一场小小的纳妾之喜，仅仅因为主人是苏晨，便办出了堪比王侯正娶的泼天排场。
高要今日也被奉为上宾。
他身着一身体面的官服，被恭敬地安排在了距离主位最近的显赫席位上。他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曾经那副卑微畏缩的姿态，早已被权势浸润得不见踪影。
他环视着周围。
左手边，是丞相李斯，神情莫测。右手边，是大将军蒙恬，气度沉稳。再远一些，是咸阳城中各部要员，商贾巨富，每一个都是跺跺脚便能让一方震动的人物。
而此刻，这些人看向主位上的苏晨时，眼神中无不带着敬畏与讨好。
高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端起面前那樽价值连城的琉璃酒杯，看着其中琥珀色的酒液，心中翻涌的情绪，远比这美酒更加醇厚。
感激，敬畏，还有一种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狂热崇拜。
是主人，将他从一个任人践踏的烂泥坑里，一步步提拔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是主人，让他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让他有了报仇雪恨的资本。
这等再造之恩，唯有以命相报。
“吉时已到——！”
伴随着司仪一声高亢的唱喏，喧闹的庭院瞬间安静下来。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后堂的方向。
一名头戴红盖头的女子，身着华美的嫁衣，在两名喜娘的搀扶下，莲步轻移，缓缓走出。
那嫁衣上的金丝凤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每走一步，环佩叮当，煞是动人。
高要的视线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
一个女人而已。
于他而言，普天之下的女人，都不过是主人成功路上的点缀。他今天来，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恭顺与忠诚。
他收回目光，重新端起酒杯，准备在新娘行礼之时，第一个起身，向主人道贺。
新娘的身影越来越近。
她穿过宾客的视线，走到了庭院中央那张铺着红毯的拜席前，与苏晨遥遥相对。
司仪正要高喊“夫妻对拜”。
或许是脚下的红毯有些不平，又或许是初次面对这等阵仗，心中过分紧张，那新娘的身子，忽然微微一晃，脚下竟是一个踉跄。
“哎呀！”
喜娘发出一声低呼，连忙伸手去扶。
可就是这一下，她头上那方本就只是轻轻搭着的红盖头，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向一侧滑落。
只滑落了一角。
那一角，宛如舞台上被刻意掀开的幕布，不多不少，正好将新娘那张布满了惊慌与无措的清秀脸庞，彻底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
喜庆的乐声，戛然而止。
宾客们的呼吸，也随之停滞。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高要手中的琉璃酒杯，脱手而出，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摔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混杂着晶莹的碎片，溅湿了他崭新的官靴。
他毫无所觉。
整个人，像是被一道九天神雷从头到脚劈中，身体在一瞬间僵直。
下一秒，他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那张因为权势而日渐阴沉的脸，此刻写满了极致的、不敢置信的骇然。他的双眼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上。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从指尖，到手臂，再到整个身躯，仿佛筛糠一般。
那张脸……
那双因为受惊而瞪大的眼睛……
那个下意识咬住嘴唇的习惯性动作……
一幕幕尘封在记忆最深处，被无尽的痛苦和悔恨掩埋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他用仇恨筑起的心防。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都会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跟在他的身后，用清脆的、甜得发腻的声音，不停地叫着。
“哥！”
“哥，你等等我呀！”
那张脸，与他记忆中那个唯一的、他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妹妹高岚，分毫不差！
简直，一模一样！
“啊……”
高要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他眼中的世界，瞬间被血色与泪水模糊。
什么太仆府，什么丞相大将军，什么泼天富贵，什么主仆尊卑……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妹妹……”
“是妹妹！”
他疯了。
他推翻了面前沉重的紫檀木桌案，碗碟酒器碎裂一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周围的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惊呆了，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道路。
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冲到那个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新娘面前，一把将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在了怀里。
“妹妹！哥终于找到你了！”
积压了太久的思念、悔恨、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一个在宫中已经权势滔天，能一言决断旁人生死的男人，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抱着怀中的女孩，痛哭流涕，嘶声力竭地呐喊着。
“哥对不起你啊！哥没有保护好你！哥该死！哥该死啊！”
他的哭声，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绝望与失而复得的狂喜，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被他抱住的小月，彻底懵了。
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传来的剧烈颤抖，能感受到滴落在自己脖颈间那滚烫的泪水，但她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满是茫然与无措。
她不认识他。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而，这一切的细节，在高要那早已被思念和愧疚扭曲的心中，已经不再重要。
他不需要确认，也不需要证据。
他偏执地、疯狂地认定，眼前这个女孩，就是上天在补偿他所受过的一切苦难！
是他的神明，他的主人，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重新送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整个婚宴都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与震惊之中。
唯有苏晨，依旧安坐于主位之上。
他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出由他亲手导演的大戏，嘴角噙着一抹无人察觉的、满意的弧度。
许久，高要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他松开了小月，但双手依旧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臂，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
他通红着双眼，转过身，一步步地，牵着满脸茫然的小月，走到了苏晨的面前。
他含着热泪，亲手将小月那只柔软冰凉的手，郑重地、如同献上自己所有灵魂一般，交到了苏晨的手中。
然后。
“噗通”一声。
这位当今宫中最炙手可热的权宦，尚食局未来的主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着苏晨，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的额头，用力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一下，两下，三下……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那无以复加的感激与忠诚。
他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与血迹，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哽咽，嘶哑，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狂热。
“主人……不！姐夫！”
“您的大恩大德，高要没齿难忘！”
“您给了我高要，第二次生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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