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电转间，贾蓉已迅速进入了角色。
他挣扎着，似乎想要撑起身子，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宽慰的、略显虚弱的笑容，抬手拍了拍秦可卿因紧张而紧紧攥在一起、发凉的手背。
“莫慌，我无事。”
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尽量放得平稳。
“不过是一时岔了气，歇息片刻便好。”
秦可卿紧绷的心弦一松，见他似乎真的无大恙，提着的一口气才吐出。
她随即察觉出异样，怔怔地望着贾蓉。
眼前的夫君，脸色虽仍苍白，但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却不再是往日那般怯懦、闪躲，甚至带着几分卑微，反而透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沉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坚毅自信。
这变化太过突兀，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但转念一想，老太太并这许多长辈姊妹都在场，他或许是强撑着面子，故意做出来的样子罢？
思及此，她心底刚刚因那不同以往的眼神而泛起的微澜，瞬间便黯淡了下去，化作更深的无奈与悲凉。
在这府里，装样子又能装几时呢？终究是徒劳。
一旁的贾珍见贾蓉非但没有如往常那般吓得瑟瑟发抖、立刻爬起请罪，反而温言安慰起秦可卿，全然无视了自己的存在，顿时觉得权威受到了挑衅，脸色骤然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冷哼一声，厉声呵斥道。
“混账东西！还在那里装模作样挺尸不成？没看见老太太亲自来看你了？还不赶紧滚起来磕头！没用的孽障，皮子又痒痒了是不是？早知道你这般忤逆不孝，方才就该再使几分力气，怎么就没打死你干净！”
言语尖刻，怨毒之意毫不掩饰，仿佛地上躺着的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
听到这刺耳的呵斥，贾蓉抬起头，目光冷冽地扫了贾珍一眼。
在他的眼中，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年约四十，面皮白皙，穿戴华贵，乍看确有几分勋贵子弟的气度，但眼底的浮肿与虚浮，以及那色厉内荏的神情，却明白无误地表明这不过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草包。
这草包至今还茫然不知，脚下的儿子早已换了芯子，更在心底盘算着如何一步步摆脱他，甚至……取而代之。
贾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完全没有理会贾珍的狂吠。
他用手撑地，动作略显迟缓却异常稳定地站起身来，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袍，然后从容地转向被王熙凤搀扶着、正眉头微蹙的贾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长揖。
“孙儿不孝，劳动老祖宗亲自过来探视，实在是罪过。”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沙哑，但语调平稳，举止得体，全然不似刚刚遭受过毒打、又昏死过去的人。
贾母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和额角隐约残留的血迹，心中也是不忍，叹了口气，摆摆手道。
“罢了罢了，快起来吧。都是一家子骨肉，何须说这些见外的话。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转向一旁脸色难看的贾珍，语气带上了几分责备。
“珍哥儿，不是我说你，虎毒尚且不食子！蓉儿纵有千般不是，你好好教导便是，何至于下这样的重手？传扬出去，我们这样的人家，脸上须不好看。”
贾珍虽在宁国府作威作福，却不敢对身为一品国公夫人、在两府中辈分最高、地位超然的贾母有怠慢不敬，闻言忙躬身赔笑道。
“老太太教训的是，是儿子一时气急了，失了手。”
他嘴上认错，眼珠子却一转，立刻指着贾蓉，试图将过错全推出去，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带着怒斥的腔调。
“实在是这孽障太不肖！整日里只知声色犬马，流连于那秦楼楚馆，眠花宿柳，将宁国府的脸面都丢尽了！儿子今日不过是训诫他几句，他竟敢出言顶撞，句句忤逆，儿子这才……这才气不过，失手打重了些。这般不成器的东西，打死也是活该！”
这番话一出，站在贾母身后的王熙凤、以及薛宝钗、林黛玉、三春姊妹等人，脸上都露出些许怪异的神色。
宁国府贾珍的荒唐好色、无法无天，在两府之中谁人不知？
只怕比他儿子贾蓉要过分十倍百倍。
如今他竟义正辞严地以此为由责打儿子，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王熙凤丹凤眼转动，她素来机敏，虽不喜贾珍，却也不愿见场面太过难堪，正想寻个话头打个圆场，将此事揭过。
贾母也是人老成精，深知宁国府这摊浑水不好搅和，本也打算斥责贾珍几句便就此作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贾蓉，却忽然再次向前一步，对着贾母躬身道。
“老太太容禀，父亲方才所言，请恕蓉儿不敢苟同。”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贾蓉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
谁不知道宁国府的蓉大爷是个面团似的性子，在他父亲贾珍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莫说如此当面直言“不敢苟同”，便是稍稍流露出一点不满的神色都是从未有过的。
今日这是怎么了？莫非真被打坏了脑子？
贾珍更是愣住，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孽障竟敢反驳他？当着老太太和这么多人的面？
王熙凤到了嘴边的圆场话咽了回去，一双妙目惊疑不定地在贾蓉身上打量。
薛宝钗娴静的脸上露出讶异，随即若有所思。
林黛玉那双含情目中也掠过一抹惊奇，侧首。
便是那几位跟着过来的嬷嬷、大丫鬟，也都面面相觑，觉得今日这蓉大爷着实与往常大不相同。
在众目睽睽之下，贾蓉神色平静，并无畏惧之色。
他直视着贾母，目光清澈而坦然，声音清晰且掷地有声。
“回老太太，孙儿以往年少无知，确实行止荒唐，有负祖父、父亲教诲，更愧对先祖宁荣二公浴血奋战创下的这份基业。每每思及，常感惶恐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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