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坦然承认了部分“过错”，语气诚恳，旋即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昂扬坚毅。
“然，近日孙儿静思己过，深感痛悔，已然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定当痛改前非，收心养性！再不理会那些纨绔习气，要效仿先祖遗风，勤习弓马骑射，研读圣贤文章，他日若能得遇机缘，必当奋力搏个功名，以期建功立业，光耀门楣，重振我宁国府家声！”
贾蓉这番话，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他虽面色苍白，身形却站得笔直，往日那等畏缩怯懦、唯唯诺诺的模样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众人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坦然与……甚至可称之为昂扬的气度。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难以置信地望着贾蓉。
秦可卿更是檀口微张，一双美眸中充满了惊疑与茫然，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眼前这个言语铿锵、目光坚毅的青年，真的是她那个在父亲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终日只知躲懒贪玩的丈夫？
宁荣两府上下，谁不知道贾宝玉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贾琏是离了凤姐就偷腥的猫，其他子弟也多是好逸恶劳、贪图享乐之辈。
似这般“要勤习弓马骑射”、“要效仿先祖建功立业”、“要光耀门楣、重振家声”的豪言壮语，莫说是从贾蓉口中说出，便是从那些素有贤名的清客相公嘴里说出来，都足以让人侧目了。
一时间，众人心头都浮起同一个念头。
蓉大爷这是怎么了？
莫非真是被老爷打坏了脑子？
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
就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忽听“噗嗤”一声娇笑响起，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琏二奶奶王熙凤。
她拿着帕子掩着嘴，一双丹凤眼笑成了弯月，眼波流转间泛着奇异的光彩，上下打量着贾蓉，语气带着惯有的戏谑与调侃。
“哎哟哟！了不得了！听蓉哥儿这一番慷慨陈词，咱们贾家这是要再出一位威震四方的大国公爷了不成？老祖宗，您老人家快听听，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孙儿在这儿给您道喜了！”
她嘴上说着道喜，眉眼间的笑意却带着七分看热闹、三分毫不掩饰的讥诮。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贾蓉是个什么货色，她再清楚不过。
往日里偷鸡摸狗、调戏丫鬟、在外头胡混的勾当也没少干，不过是比贾琏、贾珍等人更胆小些罢了。
如今这番话，在她听来，不过是挨了打之后，在老太太面前故作姿态，卖乖讨巧罢了。
她笃定，用不了三两日，等这股劲头过去，这蓉哥儿准会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地扎进女色堆里找补回来。
有王熙凤带头，其他人虽未说话，但神色间也多是不信。
王夫人面上依旧是那副慈和模样，眼底却掠过不以为然。
贾宝玉更是听得直接撇过了头，他素来厌烦这些“禄蠹经济”、“建功立业”的言论，只觉得俗不可耐，心中对这位蓉大哥更是鄙夷了几分。
便是林黛玉、薛宝钗等几位姑娘，虽觉今日的贾蓉与往日大不相同，让人惊讶，但细想他那份根深蒂固的纨绔习性，再思及他要实现的“壮志”，也暗自摇头。
只觉得这目标于他而言，无异于痴人说梦，比那登天还难。
被王熙凤这一打岔，贾珍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
待看清众人脸上那或是怀疑、或是讥笑的神情，他顿觉脸上像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这孽障，非但敢顶嘴，还当众说出这么一番虚言大话，落了他的面子，让他下不来台！
一股邪火直冲顶门，贾珍的脸瞬间气得由青转紫，指着贾蓉的鼻子便破口大骂。
“放你娘的屁！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竟敢在老太太和长辈面前满口胡吣！还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我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
“够了！”
一声略显苍老却带着威严的喝斥响起，打断了贾珍的污言秽语。
贾母沉着脸，手中的沉香木拐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贾珍，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
“我问你，蓉哥儿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他近日，果真闭门不出，未曾出去鬼混？”
“呃……这……”
贾珍猛地被问住，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后面骂人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咙里。
他方才指责贾蓉的话，本就是信口雌黄，为了给自己毒打儿子找个由头。
贾蓉以往确实常出去胡闹，但这段时间，因着月例银子被克扣得厉害，手头拮据，倒是真的大半个月没怎么出过府门了。
这点，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浑不在意，只当他是没银子出去挥霍罢了。
此刻被贾母当面质问，他顿时语塞，呐呐了半晌，才勉强辩解道。
“老太太明鉴，他……他或许是这几日手头紧了些，才暂时收敛……但其本性难移，以往劣迹斑斑……”
贾母却不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脸上露出疲惫与些许不耐，叹了口气道。
“罢了！老子管儿子，是天经地义。但管教也需有个度，总不能一味苛责，寒了孩子们的心。”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一众或站或坐的贾府子弟，最后又落回贾蓉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不易察觉的感慨。
“再者说，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能有这份光耀门楣、重振家声的志向，总归是好事，是祖宗保佑！难得蓉哥儿有此心，便是好的开端，合该鼓励才是。你这般喊打喊杀，岂不是要将这点志气都掐灭了？”
贾珍被贾母这番话说得面皮紫涨，胸口剧烈起伏，心中憋屈愤恨到了极点，却不敢当面反驳贾母，只得狠狠瞪了贾蓉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老太太教训的是……儿子……儿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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