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不再看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依旧身姿挺拔地站在原地的贾蓉，眼神有些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恍惚。
她活了大半辈子，历经风雨，眼明心亮，岂会不知贾蓉往日是个什么德行？
这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心里也自有掂量。
可是……可是看着眼前这个青年，虽脸色苍白却目光湛然，虽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口中说着那番贾家子弟早已遗忘、甚至不屑一顾的“先祖遗风”、“建功立业”……她的心弦，还是被不经意地拨动了一下。
贾家两府的男子，从文字辈到玉字辈，再到草字头辈，有多少年了？
一个个沉湎于富贵温柔乡，安于享乐，钻营算计，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眼中除了权势金银，便是美色享受。
何曾再有过这般……这般带着锐气、带着勃勃英气、带着想要凭自身本事去搏一份功业的昂扬志向？
哪怕……哪怕这只是一个虚妄的念头，只是一场短暂的迷梦，也足以让她这垂暮之年的老人，感到久违的、心酸的慰藉。
她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但是！你既有心学好，立志振作，为何方才要出言顶撞你的父亲？难道你读了这些日子的圣贤书，反倒将最基本的孝悌之道都忘到脑后去了吗？还是说，你方才那番慷慨激昂之词，只是说来哄我老婆子开心的虚言大话！”
这一质问，可谓犀利至极，直指要害。
在这个孝道大于天的时代，顶撞父亲便是不孝，这是任谁也绕不过去的铁律。
一旁的贾珍原本因贾母之前的训斥而憋闷不已，此刻听到老太太转而质问贾蓉“不孝”，顿时觉得抓住了天大的把柄，脸色立刻缓和了不少，甚至眼底掠过得意。
他心中暗想。
任你巧舌如簧，说出朵花来，这顶撞尊长的罪名你是坐实了！
我看你如何狡辩！
老子打你，天经地义！
面对贾母锐利的目光和严厉的质问，贾蓉面色不改，心中却是冷笑。
孝悌之道？
那也要父慈子才孝！
贾珍这等禽兽不如、觊觎儿媳妇的货色，也配谈“父”字？
也配让他来孝敬？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这个时代。
“不孝”是一项足以压死人的重罪，绝不能明着对抗。表面上，该做的样子一点都不能少。
当下，他躬身，态度显得十分恭顺，开口解释，声音清晰而平稳。
“回老祖宗的话，孝悌之道，乃人伦大节，孙儿时刻不敢或忘，岂敢顶撞父亲？今日之事，实在是事出有因，还请老祖宗明鉴。”
他略一停顿，仿佛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继续说道。
“孙儿是听闻父亲近日来似乎玉体欠安，时常咳嗽，心中甚是担忧挂念。又知孙儿媳妇可卿她……她素来细心，还特意备了些冰糖莲子羹之类的药食膳品，想着能为父亲调理身子尽一份心。孙儿今日前去父亲处，本是一片孝心，想着探问父亲病情，再将可卿准备的药膳呈上……却不知为何，竟惹得父亲雷霆震怒，不容分说便……”
话说到这里，他适时地停住了，脸上适当地流露出几分委屈和不解。
这番话听在众人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堂内气氛瞬间变得极其诡异，落针可闻。
林黛玉、薛宝钗、迎春、探春、惜春等这些未出阁的姑娘，或许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贾蓉是在陈述事实，解释缘由，并未察觉此话中深意。
但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尤其是精明透顶的王熙凤，这些久掌内宅、消息灵通、深谙后宅阴私的妇人们，脸色刹那间就变了！
宁国府那边关于贾珍对儿媳秦可卿有些不清不楚、违背伦常的心思，这等丑事虽然遮掩得严实，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们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只是碍于体面和贾珍的淫威，从未有人敢摆在明面上说。
此刻，贾蓉这番话，看似是在解释自己为何去贾珍处、为何“惹怒”父亲，实则句句都暗藏机锋！
“父亲玉体欠安”——点明贾珍身体不适。
“孙儿媳妇可卿特意备了冰糖莲子羹等药食膳品”——直接将秦可卿牵扯进来，点明她关心公公身体，甚至亲手准备药膳。
“孙儿前去探病并呈送药膳，反惹父亲震怒”——这才是最要命的！
一个儿媳关心公公身体，儿子代为送药膳，本是孝道伦常，为何会引得贾珍勃然大怒，甚至到了要毒打儿子的地步？
这其中的关窍，稍微一想，便让人不寒而栗！
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古怪，意味深长地瞥向脸色已然大变的贾珍，又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站在贾蓉身后、此刻已是脸色煞白、浑身微颤、几乎站立不稳的秦可卿。
原来……根子是在这里！
贾珍被众人那探究、怀疑、甚至带着鄙夷的目光看得如芒在背，脸上青白交加，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指着贾蓉厉声喝骂，声音却因心虚而显得有些尖利失真。
“你……你一派胡言！血口喷人！我何时身体不适？又何曾见过什么冰糖莲子羹？你这孽障，自己行事不端，宠妾灭妻，冷落可卿这般好的媳妇，整日在外头偷鸡摸狗，才致使夫妻不和！我教训你，是为你着想，为宁国府门风着想！你不知悔改，竟还敢在此胡言乱语，攀诬尊长！我……我身子不好，都是被你这不肖子给气的！”
他这番辩解，看似义正辞严，实则色厉内荏，逻辑混乱。
先是矢口否认身体不适和药膳之事，紧接着又强行将话题扯回贾蓉“行事不端”、“冷落妻子”上，最后更是胡搅蛮缠地说自己是被气病的，与贾蓉前面那句“听闻父亲身体不适”隐隐对应，反而更显得欲盖弥彰。
贾母、王熙凤等人都是七窍玲珑心，哪里会信他这番漏洞百出的强辩？此刻心中已是雪亮。
定然是贾珍对秦可卿的心思被贾蓉察觉，今日贾蓉前去，怕是言语间触怒了贾珍，这才遭此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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