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那块“林家麒麟”的牌匾被擦拭得金光灿灿，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灼烧林原的神经。
他面前，是一张张曾经写满倨傲与轻蔑，此刻却堆满了谄媚笑容的脸。
大伯正唾沫横飞地讲述着林原“运筹帷幄”的商业传奇，仿佛那个前几天还骂他败家子的人不是自己。三婶则无比亲热地给他夹菜，嘘寒问暖，比对自己亲儿子还亲。
变脸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林原只觉得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每一个决策，都是以亏损为唯一导向。每一个环节，都经过了他“周密”的败家设计。他甚至亲自上阵，确保每一个细节都足够离谱，足够劝退观众。
可为什么，最后的结果是莫名其妙的巨大成功？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这个世界是不是哪里出了故障？
不搞清楚这个根本原因，他寝食难安。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试图把水往低处倒，结果水却逆流飞上天的疯子。
必须找到源头。
林原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唾沫横飞、激情澎湃的身影——金陵城教育次长，钱玄同。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打听到，钱玄同每周都会在金陵大学开设一堂名为“现代戏剧艺术鉴赏”的公开课。
于是，林原换上了一身朴素的学生装，将自己扔进了汹涌的求知人潮里，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那间阶梯大教室。
教室里早已人满为患。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本的霉味、汗水和年轻人身上特有的躁动气息。座位已经填满，连过道和墙角都挤满了站着听课的学生，一个个手里都攥着笔记本，神情肃穆，仿佛在等待神谕。
讲台上，钱玄同正处于一种自我陶醉式的癫狂状态。
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在灯光下闪烁，声音洪亮而富有煽动性，正在分析的，正是那部让林原“被动封神”的巨作。
“……《梦的几何》，同学们，请记住，它不是一部简单的戏剧！”
“它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它彻底击碎了传统线性叙事的枷锁，大胆地将弗洛伊德先生那深邃伟大的精神分析理论，引入了东方戏剧的殿堂！”
钱玄同猛地一拍讲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前排学生一个激灵。
“你们看！那个在舞台上反复滚动的巨大红色圆球！它是什么？它仅仅是一个道具吗？肤浅！”
“不！它代表了被文明社会死死压抑的‘本我’！是原始的、野性的生命冲动！它的每一次滚动，都冲击着主角那脆弱的‘超我’防线！”
台下的学生们发出阵阵低低的惊呼，手中的钢笔在纸上疯狂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原坐在最偏僻的角落，感觉自己的头盖骨都在嗡嗡作响。
弗洛伊德是哪位神仙？
本我又是什么玩意儿？
我当初设计那个红球，只是因为跑遍了整个仓库，翻出来的布料只剩下那匹红色的了啊！而且做成球形，只是因为它滚来滚去比较省人力啊！
他感觉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差点当场站起来呐喊出真相。
“还有！舞台背景上那些看似杂乱无章、毫无意义的几何线条！”钱玄同的声音再度拔高，指向一张幻灯片，“你们以为那是随手乱画的吗？大错特错！”
“那恰恰是西方野兽派艺术的精髓！是立体主义的延伸！设计师通过这些扭曲的、极具攻击性的视觉符号，来外化角色内心的狂野、挣扎与精神分裂！”
“噗——”
林原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野兽派又是什么鬼？我让木工师傅随便钉几根木条，只是为了让光秃秃的背景板看起来不那么寒酸而已啊！
钱玄同在讲台上引经据典，天马行空，从古希腊的悲剧精神一路聊到最新的未来主义，听得满堂学子如痴如醉，眼神里闪烁着智识的光芒，仿佛自己的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而作为这部“巨作”的“总导演”，林原听得是一脸懵逼，云里雾里。
他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无法击穿的壁障。
他强忍着掀桌子的冲动，用尽毕生的毅力，终于熬到了下课铃声响起。
人群开始骚动，钱玄同被一群最积极的学生簇拥着，准备离开。
林原深吸一口气，立刻切换角色。他挤开人群，脸上挂着最真诚、最谦卑、最渴望知识的表情，以一个“崇拜艺术的青年学生”的身份，成功拦住了钱玄同的去路。
“钱教授！钱教授请留步！”
钱玄同被这个眉清目秀、眼神里透着一股“执着”的年轻人吸引了。他停下脚步，对这个好学的年轻人很有好感。
“同学，有事吗？”
“钱教授，学生愚钝，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斗胆向您请教。”林原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无比诚恳，“您认为，《梦的几何》这部惊世之作，其最核心的价值，究竟在哪里？”
钱玄同闻言，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嘴角翘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欣赏地看着林原，仿佛在看一个极具慧根的后辈。
“这位同学，你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很好。”
他顿了顿，刻意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传授秘辛的氛围。
“其实，这部剧的价值，恰恰就在于它的‘看不懂’。”
林原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看……看不懂？”
见林原一脸纯粹的困惑，钱玄同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循循善诱地解释道：“没错。它的价值，早已超越了剧情本身。它真正的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整个金陵城的思想界、文化圈，提供了一个可以激烈碰撞、可以自由解读、可以无限阐释的平台！”
钱玄同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它就像一道门槛，一道精准的筛选器。你看懂了，或者说，你声称自己看懂了，那你就是思想新潮、与国际接轨的文化人；你看不懂，那你就是思想守旧、品味落后的顽固派。”
“它，已经不再是一部戏剧了。”
钱玄同的声音带着一丝宣告般的庄严。
“它成了一个区分‘新’与‘旧’的文化符号！”
轰！
最后这句话，宛如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林原的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剧烈的蜂鸣声。
钱玄同后面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终于明白了。
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不是在搞艺术，他无意之中，竟然亲手锻造出了一个“文化奢侈品”！
它的天价门票，隔绝了普通大众。
它晦涩难懂的情节，提供了完美的解读空间。
这两点结合在一起，精准地、完美地、无懈可击地满足了金陵城那群上流社会的名媛绅士、以及那些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们最核心、最隐秘、最刚性的需求——
附庸风雅、彰显身份、区分阶级！
看《梦的几何》，看的不是剧情，是身份。
讨论《梦的几何》，讨论的不是艺术，是圈子。
只要这种该死的需求存在一天，百乐门就能一直火下去！自己越是把戏搞得莫名其妙，他们就越是趋之若鹜！
这条他精心铺设的亏钱康庄大道，算是被堵得死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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