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混着檀香的味道钻进鼻腔时,林川正站在医院报告厅后台的镜子前。
他扯了扯衬衫领口——这是母亲凌晨四点起来熨的,领角还带着蒸汽熨斗的焦香。
林先生,赵老师临时调整议程,您第一个发言。陈博士从门外探进头,白大褂下摆沾着咖啡渍,手里的无线话筒还带着体温。
他把话筒塞进林川掌心时,指节碰了碰对方手腕:别怕,您昨晚改的那版PPT,我凌晨三点帮您调了转场动画。
林川捏紧话筒。
金属外壳上还留着陈博士的指纹,像某种无声的支持。
他望着后台墙上的电子钟——八点五十九分,屏幕蓝光在他瞳孔里晃了晃。
三个月前的今天,他还在社区生鲜店的冷库里搬冻虾,手机屏幕亮着母亲发来的体检报告异常消息,冰碴子顺着袖口往脖子里钻。
现在他摸着西装内袋的U盘,里面存着三百八十四份家庭健康档案,每份都贴着手写的备注:周阿姨爱吃糖醋排骨,采血前别空腹太久林叔对青霉素过敏,查房时记得提醒。
叮——
电子钟跳到九点整。
推开后台门的瞬间,林川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声音。
三十多台摄像机的红灯在眼前连成一片,像缀满夜空的星子。
横幅早期肺癌干预模型启动会的金字在顶灯里泛着光,第一排正中间,母亲周秀芬的蓝底白花衬衫格外显眼——那是她压箱底的体面衣裳,领口别着社区银龄宣传团发的小红花;父亲林建国的西装袖子短了两寸,露出洗得发白的秋衣袖口,正笨拙地把老年机举过头顶,镜头晃得厉害。
各位老师好。林川站上讲台时,脚底的地毯陷下去半寸。
他没看提词器,指尖在触控板上轻点,PPT首页的光突然照亮全场——那是周秀芬在菜场挑白菜的照片,塑料袋里装着带着泥的青菜,她眯着眼睛和菜贩砍价,嘴角沾着颗饭粒;另一张是林建国在机械厂车间,油污的工装裤挽到膝盖,正踮脚擦机床,安全帽歪在脑后,露出鬓角的白发。
标题用楷体写着:数据背后的人,才是医学的起点。
台下响起细碎的议论。
有位戴金丝眼镜的伦理委员放下咖啡杯,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轻响;后排的年轻数据工程师对着照片拍照,闪光灯在林建国的白发上跳了跳。
三个月前,我爸妈只是你们系统里的两个编号。林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比想象中更稳,5月17号下午三点,我妈在体检中心拿到CT报告,上面写着右肺下叶磨玻璃结节;5月18号上午九点,我爸的肿瘤标志物筛查值跳出参考范围——这些时间精确到分钟的数据,组成了你们桌上的完美样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第一排:周秀芬的手帕已经被攥成皱巴巴的团,指节泛白;林建国的老年机还举着,胳膊开始发抖,却不肯放下来。
但今天,他们站在这里,不是作为完美样本,而是作为这个项目的联合发起人。林川点开第二页PPT,家庭授权流程图在屏幕上展开,我们提供数据,不是捐献,是共建。
每一份CT影像、每一次血检结果,都经过家庭授权。他抽出协议签署页,纸页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礼堂里格外清晰,这里有我爸的签名——他文化不高,练了三晚才写顺溜;有我妈的签名——她手抖得厉害,我握着她的手才写完。
他举起协议,灯光从纸页边缘漏下来,在讲台上投出三个名字的影子:林建国、周秀芬、林川。
像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碑。
我们不躲在匿名背后,因为我们不怕被看见——林川的声音突然哽了一下,他想起前世在重症监护室外,护士递来的病危通知书上只有患者23床,因为我们是活生生的人,会疼,会怕,会想看着儿子结婚,会想抱孙子。
台下炸开一片私语。
有位老教授推了推眼镜,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重重的痕迹;陈博士靠在墙角,低头用手机记录,屏幕的冷光映得他眼尾发红;赵明远坐在第二排正中间,白大褂扣得整整齐齐,却没像往常那样翻论文,只是盯着屏幕上的家庭授权流程图,喉结动了动。
接下来,我想介绍银龄数据共治小组的运作机制。林川点开第三页PPT,每月随机抽查数据使用情况,社区法律顾问全程监督;如果任何一方觉得权益受损,退出机制可以一键触发——他看向母亲的方向,周秀芬正用手帕擦眼角,见他望过来,慌忙把脸埋进手帕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我们不怕科学,我们怕的是,科学忘了温度。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礼堂里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风声。
林川望着台下,忽然看见父亲的老年机屏幕亮着,画面里是自己的影子,镜头晃得厉害,却始终没放下。
啪。
第一声掌声像颗落进深潭的石子。
赵明远站了起来,白大褂下摆扫过椅子扶手,他的手垂在身侧,掌心朝上,一下一下拍着。
第二排的老教授跟着站起来,钢笔当啷掉在地上;陈博士从墙角冲出来,差点被电线绊倒;周秀芬的手帕掉在地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拼命鼓掌,手背的老年斑在掌声里颤动。
从今天起,你是本项目患者协同代表。赵明远走上讲台时,白大褂口袋里的钢笔露了半截,有权列席所有核心会议。他递来的胸牌还带着体温,金属边缘蹭过林川指腹,像一片被捂热的月光。
散会时已近中午。
医院长廊里飘着食堂的饭香,周秀芬突然拉住林川的手臂。
她的手还在抖,指甲盖泛着白:小川,妈今天......像个人了。她吸了吸鼻子,以前总觉得病了,就该躺着等救,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今天,人家叫我林代表......她突然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我还能做事呢。
林建国摸出老年机,屏幕里存着刚才录的视频,画面抖得像被风吹的树叶,却能听见清晰的掌声。你妈当年当三八红旗手,也没这么神气。他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花。
林川笑着点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他掏出来,系统界面静静躺着一行新字:【他们被照亮时,光就有了形状】。
阳光从长廊窗户斜斜照进来,父母的影子叠在一起,母亲的蓝底白花衬衫,父亲的短西装袖子,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暖光。
小林。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川回头,赵明远站在转角处,白大褂搭在臂弯里,领带松松垮垮挂着,眼神却比上午更亮。
他手里捏着个老式U盘,外壳是磨旧的黑色,边缘沾着不知道多少年的茶渍。
能借一步说话吗?赵明远说,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关于你说的温度......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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