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扒着窗户的手指微微发颤。
楼下路灯将林奶奶的影子拉得老长,蓝布衫被夜风吹得鼓起,像片摇晃的老树叶。
铁皮盒在她掌心颠了又颠,金属边角蹭着她手背的老年斑,他甚至能看见她喉结动了动,像是在酝酿什么话。
奶奶?他冲楼下喊了一声,声音带着没睡稳的哑。
老太太猛地抬头,铁皮盒差点掉地上。
她慌忙用另一只手托住,抬头时眼角的皱纹全堆在一起:川子?
没睡呢?
林川套上拖鞋往楼下跑,楼梯间声控灯次第亮起。
到一楼时正撞见林奶奶扶着门框喘气,铁皮盒贴在她心口,像揣着颗滚烫的心脏。奶奶您怎么来了?他接过老人手里的盒子,触手是经年累月的包浆,边角磨得发亮,大半夜的,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打啥电话?林奶奶拍了拍他手背,枯瘦的手指戳了戳铁皮盒,这物件儿,得当面给。她跟着林川往楼上走,每一步都踩得很慢,你妈她娘走前托我保管的,说等她女儿活得轻松了再给。
我瞅着你家这阵子亮堂得很,昨儿见你妈在楼下跟王婶儿跳广场舞,脸上有笑模样了...
客厅的灯在楼梯口投下暖黄光晕。
周秀芬刚擦完厨房台面,听见动静探出头,围裙还系在腰上:妈?
您怎么来了?话没说完就看见林奶奶,慌忙解围裙,奶奶您坐,我给您煮碗酒酿圆子。
先别急着煮。林奶奶在沙发上坐定,指了指林川手里的铁皮盒,秀芬啊,这是你妈留给你的。
周秀芬的手顿在围裙结上。
她望着那只旧盒子,喉结动了动:我妈......她走的时候,我都没赶上见最后一面。声音轻得像片灰,飘在客厅里。
林川把盒子放在茶几上,金属盖掀开时发出咔嗒一声。
最上面是封泛黄的信,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写的——后来他才知道,外婆确实只读过两年扫盲班。
周秀芬的手指刚碰到信纸边缘就缩了回来,像被烫着似的。
林川轻轻抽出信,念出声:芬啊,妈没本事,让你小学毕业就去上班......可你看,你比谁都撑得起一个家。
别念了。周秀芬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转身往阳台走,背挺得笔直,可林川看见她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像只受了惊的猫。
林奶奶叹了口气:你妈走前攥着这盒子说,她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你。
那年你爸病得重,你说妈我不念了,我去纺织厂,她躲在被子里哭了整宿。
周秀芬的手扶住阳台栏杆,指节泛白。
月光透过纱窗落在她背上,把影子拉得老长。
林川看见她肩膀开始抖,一下,两下,最后变成剧烈的抽搐。
她突然蹲下来,额头抵着栏杆,呜咽声混着夜风钻进来:我以为......我以为她怪我没出息,连高中都没念......
林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客厅门口。
十七岁的小姑娘抱着胳膊,眼尾红红的。
她轻轻走到周秀芬身边,蹲下来把母亲的头搂进怀里。
周秀芬像个孩子似的抓住她校服袖子,泪水洇湿了藏青布料——那是三十年前,十二岁的周秀芬背着蓝布书包离开学校时,同样洇湿的位置。
妈,我想看。林小雨轻声说。
周秀芬松开手,她便捡起地上的信。
信纸上还有泪痕,是外婆临终前没干透的墨迹:芬啊,你嫁的那个人,能在你痛经时煮红糖姜茶;你生川子那天,他在产房外转了十八圈;你说超市夜班害怕,他就买了手电筒天天去接......妈知道,你嫁对了人。
林小雨翻到第二封信,是张泛黄的工资条。
1987年10月,纺织厂工资45元,备注栏写着:给芬买件花衬衫,她上次路过百货店看了十分钟。第三封是张褪色的照片,年轻的外婆抱着扎羊角辫的周秀芬,背景是棵老槐树,两人都笑得很灿烂。
我决定了。林小雨突然说。
她把信件重新放进铁皮盒,动作轻得像在捧易碎的月光,大学我报社会学,研究普通女性的生存账本。她抬头看父母,眼睛亮得惊人,我不想再让下一代,用牺牲当爱的唯一语言。
周秀芬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脸。
她伸手摸林小雨的头发,指尖还沾着刚才揉眼睛的湿:傻闺女,妈当年......
妈,我知道。林小雨打断她,您当年是觉得,不牺牲自己,这个家就撑不下去。
可现在不一样了,哥有社区生鲜,爸的手艺有人夸,咱们家的光,不是您一个人扛出来的。
林川坐在沙发角落,喉咙发紧。
他摸出手机打开系统界面,【亲情值】的进度条正缓缓跳动——475,480,485。
他突然想起前世医院的走廊,母亲握着他的手说别耽误工作,父亲疼得咬破嘴唇却笑着说没事。
原来那些没事,都是用自我抹杀堆起来的城墙。
川子。林奶奶突然叫他,你记不记得你太奶奶?
她当年为了供你爷爷读书,在码头扛了十年麻包。
临咽气前说我不识字,可我儿子能写信——你爷爷后来成了小学老师。她指了指铁皮盒,咱们家的疼,像条暗河,从外婆流到你妈,差点流到小雨。
暗河。
林川默念这个词。
他想起社区群里那些留言,想起父亲在车间后巷的哭声,想起母亲三十年来没买过超过两百块的衣服。
原来他们都在这条河里,把牺牲当船桨,以为必须沉下去,才能让家人浮起来。
第二天清晨,林川在社区公告栏贴出一张纸:替我活着故事征集——邀请老一辈写下当年为家人放弃的梦想。
他站在梯子上贴纸时,陈阿婆拎着菜篮子路过,踮脚看了看:小川啊,我能写吗?
当然能。林川递过笔,阿婆您想写什么?
陈阿婆的手在纸上抖得厉害,写几个字就得停一停:我想当老师......可五个娃要吃饭。最后她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小红花,要是当年当上老师,我肯定给每个学生都戴小红花。
林川把信小心收进文件夹。
下午他去社区服务中心借展柜时,苏晚抱着一摞表格过来:我帮你联系了展览中心,他们说可以免费提供场地。她指了指他怀里的信,这些信,比任何数据都有力量。
当晚,林川在书房整理信件。
七十二封手写信散在桌上,有铅笔写的,有钢笔写的,还有用口红在烟盒背面画的。
最上面是陈阿婆的,小红花的花瓣都晕开了,像滴凝固的阳光。
系统提示在午夜十二点零三分亮起。
没有转盘转动的金光,没有奖励说明,只有一行字静静浮现在界面中央:【亲情值 120,进度:600/1000】。
紧接着,半透明的影像在空气中浮现。
那是前世的临终病房,消毒水味透过屏幕渗出来。
父亲瘦得脱了形,却还在给母亲掖被角:秀芬,川儿工作忙,别怪他。母亲笑着摇头,白发散在枕头上:怪啥?
咱们儿子有出息......
林川的膝盖一软,跪在了地板上。
他伸手想去碰影像里的母亲,指尖却穿了过去。
眼泪砸在地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影像消散后,系统界面弹出新的提示:系统无代价,因你已学会无代价去爱。
他抹了把脸站起来,走到窗前。
老屋翻修的脚手架在月光下投出蛛网似的影子,工人们已经收工了,只剩一盏小灯还亮着,照着新砌的厨房墙面。
这一次,他要建的不只是厨房——他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输入家的记忆博物馆几个字,后面跟着一串待办事项:老物件征集、口述史录音、社区志愿者培训......
清晨五点半,林川带着安全帽在工地检查水电线路。
晨光刚爬上屋檐,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他擦了擦手上的水泥,打开社区群——消息99 ,最上面一条是陈阿婆发的:小川,我二闺女说要把她钢琴捐给博物馆,她说我妈当年的钢琴梦,我替她圆。
他刚要回复,又一条消息弹出来:@林川纺织厂老周师傅说,他有你外婆当年的工牌!
林川抬头望向工地,新铺的地砖泛着浅灰色的光。
远处传来早餐铺的吆喝声,混着麻雀的叫声,像首没写完的诗。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身走向还没安好的窗框——那里将挂陈阿婆的老师梦,挂外婆的工牌,挂父亲在车间后巷的哭声,挂所有被岁月藏起来的,关于爱的真相。
手机又震了一下。
他没看,继续检查水管接口。
阳光穿过未装玻璃的窗户,在他背上洒下一片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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