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脚手架的钢索，在林川沾着水泥的安全帽上投下菱形光斑。
他弯腰检查水管接口时，裤袋里的手机第三次震动，这次震动频率比之前更急，像是有人在屏幕那头攥着心尖儿晃。
他直起腰，手套蹭过后腰被阳光晒暖的工装布，指尖刚触到手机就顿住——社区群的消息气泡红得扎眼，最上面那条是超市主管张姐的语音，他划开，张姐的大嗓门裹着超市广播声炸出来：“小川啊，你妈昨儿下了晚班来店里找我，说想回生鲜区顶一个月班，说现在直播挣得太多，心里不踏实……”
林川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退到未完工的厨房角落，地砖缝隙里还嵌着未扫净的碎瓷砖，硌得脚底生疼。
手机屏幕还亮着，他翻出藏在备忘录最底层的照片——那是从旧账本里掉出来的信，纸页边缘被折得发毛，字迹是母亲特有的娟秀小楷：“如果当年敢生二胎，你们会不会更幸福？是妈没本事，只能让你们挤在十平米的小屋……”
“她总觉得被爱需要‘够资格’。”林川对着空气轻声说，喉结滚动时像吞了块碎玻璃。
脚手架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过，他望着新砌的厨房墙面突然笑了——前天母亲在直播里教八十万人挑带白霜的葡萄，眼睛亮得像二十岁刚进超市那会儿；可转头就躲在楼道里给老同事发消息，生怕“配不上”儿子给的好。
“叮——”手机又震，是林小雨发来的定位：“哥，奶奶在老面馆等你，说有话要讲。”
小面馆的玻璃门挂着褪色的红门帘，掀起来时带起一股混着八角香的热气。
林奶奶正坐在靠窗的木桌前，竹筷尖儿挑着碗里的油泼面，碗沿沾着半圈辣椒油，像朵开败的红牡丹。
“川儿，坐。”老人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用筷子点了点对面的木凳，“你妈昨儿来给我送酱菜，手在围裙上擦了八回才把罐子递过来，跟当年你外婆把劳模名额让给老陈头似的。”她夹起一筷子面，吸溜声里裹着叹息，“那年评先进，你外婆把证书塞给断了腿的张叔，说‘人家更需要’。可她蹲在车间后巷哭的时候，谁问过她‘你需要啥’？”
林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筷，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昨夜整理母亲旧物时翻到的超市工作笔记，每一页都记着“王阿婆要软乎的米”“李大爷不吃带虫眼的菜”，却没写过一句“周秀芬想吃甜口的酱菜”“周秀芬想学织毛衣”。
“奶奶，”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木桌，“我想让她知道，她本身就值得。”
林奶奶的筷子停在半空，油泼面的香气里，她看见男孩眼角泛着水光，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蹲在车间门口等妈妈下班的小娃娃。
老人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了拍他手背：“你妈这辈子，缺的就是有人告诉她——‘你配’。”
傍晚的风卷着楼下烧烤摊的烟火气钻进窗户时，林川在家庭群发了条接龙。
他盯着手机屏幕，看“老屋共享厨房试运营”几个字在对话框里跳出来，后面跟着“民生顾问”的要求：懂菜价、识人心、会唠嗑，待遇那栏他咬了咬牙，打了“月入过万，包下午茶”。
消息刚发出去，手机就震了。
是母亲的私信，对话框跳得飞快：“川儿，这不就是我吗？可……太招摇了。”最后那个省略号像三颗悬着的水珠，林川盯着看了十分钟，才慢慢敲字：“妈，上次直播八十万人都说‘秀芬阿姨懂生活’，这不是招摇，是实至名归。”他停顿片刻，又补了一句：“我想让宁安的人知道，我妈妈不只是‘林川的妈’，她是周秀芬。”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听见客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隔着房门，他看见母亲的影子在门缝里晃了晃，最终停在玄关镜前——那是他上周刚挂的，镜框上雕着母亲最爱的玉兰花。
影子里的人抬起手，似乎想碰一碰镜中自己的脸，又很快放下，脚步声渐渐轻了。
三天后的社区活动室飘着茉莉花茶的香。
周秀芬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活动室门口搓着手指，指甲盖泛着被洗衣粉泡久了的白。
林小雨从后面轻轻推了她一把：“妈，你是首席。”
陈阿婆拄着红木拐杖进来时，拐头敲在地板上“咚”的一声。
“秀芬呐！”老人嗓门儿洪亮得像敲铜锣，“我就认你挑的米，上回你说带白霜的葡萄甜，我孙子连吃了七颗！”退休会计王阿姨举着个塑料袋挤进来，塑料袋窸窸窣窣响：“我带了去年的菜价本，就想跟你学学怎么挑不打药的青菜。”
周秀芬被推到主位的藤椅上，后背抵着硬邦邦的椅背，喉咙发紧。
可当王阿姨问起“现在的小油菜为啥没以前香”，她的眼睛突然亮了——那是她最熟悉的战场，是她在超市生鲜区站了二十年的领地。
她讲菜农凌晨三点打着手电筒摘菜，讲要捏菜梗判断新鲜度，讲“不打药的菜虫眼是圆的，打药的是锯齿状”，讲着讲着，眼角的笑纹像被阳光慢慢熨平，连耳后那道年轻时切菜划的小疤都泛着暖光。
散场时，她拉住林川的袖口，指尖还沾着刚才分发给大家的菜籽包上的草屑：“顾问费……能不能分一半给小雨存学费？”林川低头看她，发现她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不是从前那种“我该还”的惶惑，是“我能给”的笃定。
深夜十一点，林川趴在书桌上整理当天的面试记录。
系统提示的金光突然在指尖亮起，【亲情值 40】的字样浮现在空中，紧接着是一行小字：“‘给予’也是陪伴的一种形式。”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手机弹出一条通知：《社区长者价值重塑》项目通过市级评审，专项资金三百万，执行人：周秀芬。
他起身推开窗户，晚风裹着夜来香的甜香涌进来。
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透过纱窗能看见她戴着老花镜，在笔记本上一笔一画写着“顾问守则”，钢笔尖在纸上沙沙响，第一行字被她描了又描：“不欺秤，不欺心。”
月光漫过窗台，落在墙角那口老木箱上。
那是父亲生前最宝贝的物件，锁扣已经生了锈，箱盖上还留着他用螺丝刀修表时划的痕迹。
林川望着那口箱子，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川儿，我这辈子没别的，就攒了半箱老物件……”
他伸手摸了摸箱盖上的木刺，在心里默默说：“爸，明天，我就打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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