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掀起海报的一角又落下,苏晚的字迹被晨露洇得有些模糊。
林川正打算收回目光,周秀芬端着新熬的南瓜粥从厨房出来,瓷碗边沿沾着米粒,像撒了把星星:“川儿,你爸说想去看看你那什么分拣中心,说是昨天听老陈头念叨,现在送菜都不用人搬了?”
“去!现在就去。”林川接过碗,看母亲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转身回屋拿了件薄外套给她披上。
分拣中心的玻璃幕墙在晨光里泛着冷白的光。
林建国站在观景台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栏杆缝隙——那是他修机器时习惯性的动作,从前总被周秀芬念叨“把新衣服刮得都是洞”。
“爸,这是刚启用的智能分拣线。”林川指着下方,机械臂正精准地将菜筐码进无人车,“原来得二十个人干的活,现在三台机器就能搞定。”
周秀芬凑过来,鼻尖几乎贴在玻璃上:“这爪子比秀兰超市的称重机还灵,你看那把空心菜,根都摆得齐齐的。”她转头想和丈夫分享,却见林建国喉结动了动,目光追着一台正在自检的机械臂。
“以前在机械厂,一个班要修三台故障机。”他声音很低,像怕惊着什么,“齿轮卡了要拆,皮带松了要调,有时候为颗螺丝能蹲地上大半天……”布满老茧的手伸进裤兜,摸出那把跟了他三十年的螺丝刀——刀把包着电工胶布,是周秀芬当年怕他割手特意缠的。
林川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他想起昨夜整理旧物时翻出的老照片:二十岁的林建国站在机床前,蓝布工装扎进腰带,眼里亮得能照见铁花。
而此刻玻璃幕墙里的倒影,两鬓的白比照片里的铁花还刺眼。
“爸?”他轻声唤。
林建国猛地收回手,螺丝刀在裤兜里撞出闷响:“挺好,省得人遭罪。”可他盯着机械臂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抢了他饭碗的陌生人。
当晚吃饭时,林川的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个不停。
社区群里炸了锅,张阿姨发了段顾承宇的发布会视频:“情感化服务是商业的冗余成本,我们要做的是让效率消灭等待。”画面里那个穿定制西装的男人推了推金丝眼镜,“三年内,宁州市所有人工配送节点将被无人驿站替代。”
周秀芬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那以后……谁记得王阿婆买菜要挑叶儿大的?谁知道李爷爷不吃姜?”
林建国把碗里的饭扒得飞快,瓷碗和桌子碰出细碎的响。
他从前最讨厌吃饭出声,说“像台破风箱”,此刻却像要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嚼碎在嘴里。
林川盯着父亲泛白的鬓角,突然想起前世最后一次进病房。
林建国攥着他的手,指甲盖都陷进肉里:“川儿……爸没给你留房子,连那点手艺……你也用不上了。”当时他以为是临终的愧疚,现在才懂,那是被时代甩下的孤独——就像老工人守着一台停产的旧机器,连最后一次检修的机会都没有。
深夜,林川驱车往郊区废弃物流园。
备用仓库的铁皮门锈得厉害,他踹了两脚才吱呀打开。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墙角堆着的旧三轮车——那是他创业初期用的,后来换了冷链车,就一直扔这儿吃灰。
手机屏幕在掌心亮起,是老马发来的消息:“明早八点到,带了套新扳手。”
“马叔,我爸修了一辈子机器。”林川对着空旷的厂房说话,回声撞在铁皮墙上,“我不想让他觉得……那双手白活了。”
两天后,林建国被“骗”来修“漏水仓库”。
推开门的瞬间,他愣在原地——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被擦得发亮,车架上还沾着没擦净的机油,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爸,咱们搞个工坊。”林川从身后掏出蓝图,“把这老家伙改了,让它跑得比无人机还稳。”
林建国蹲下身,手指抚过车架上的凹痕——那是他去年帮邻居修水管时撞的。
“方向机得换。”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老三轮的方向轴太松,得换成加粗的。电瓶要做防雨罩,咱们这儿梅雨季多。刹车……”他抬起头,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烧,“得让老人踩得动,行程得调长两厘米。”
“川晚工坊”的木牌挂起来那天,六名退休工人围在三轮车旁。
林建国站在中间,蓝布工装洗得发白,却整整齐齐扎进裤腰——和老照片里的模样重叠了。
他握着粉笔在小黑板上画草图,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年轻时被铁水烫的疤痕:“咱们不拼速度,拼‘知道’。知道李奶奶腿疼要送到门口,知道孩子过敏不能沾芹菜。”
小杜举着手机偷拍,镜头里林建国的侧脸被阳光镀了层金边。
他配文:“这才是真正的AI:人工智慧。”
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林川在工坊门口收晾着的篷布,忽然听见老马喊:“小林!你看天上!”
抬头的瞬间,他瞳孔一缩——半空中浮着张泛黄的图纸,墨线清晰得像刚画的,标题是《三代人力配送车结构优化方案》。
右下角的签名有些模糊,却能认出是“林建国1997.4”。
“这……这我烧了的啊……”林建国踉跄着上前,指尖几乎要碰到图纸,“九七年厂里要换自动生产线,我琢磨着改良人力车,领导说‘老古董早该进博物馆’。我气不过,下班就烧了……”
图纸缓缓飘落,正好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雨水打湿了边角,却没晕开墨迹,像在说:有些东西,烧不掉的。
首批三辆改装车试运行那天,雨还没停。
林建国执意要开第一单,给独居的陈阿婆送热汤。
他套上亮黄色的防雨披,车头贴着老人手写的“宁安2号”——是周秀芬连夜用红漆描的。
车轮碾过积水,稳稳停在陈阿婆家楼下。
林建国拎着保温箱上楼,雨水顺着帽檐滴在鞋尖。
他敲开门时,陈阿婆揉了揉眼睛:“老林?你咋开车了?”
“车听我的。”他把汤碗递过去,水汽漫上来,模糊了眼镜片,“刹车调得软,转弯稳当。您要嫌凉,我明儿再加个加热层。”
小杜的直播镜头记录下这一幕。
视频标题《暴雨夜,一个老工人重新定义“智能”》两小时破百万播放。
弹幕刷得飞快:“原来智能是记得你不吃香菜”“爷爷修了一辈子车,终于有人说他的手金贵”。
林川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个不停。
系统界面无声亮起,亲情值从800跳到860,金色涟漪凝成一枚徽章,边缘缀着细小的齿轮,像颗机械心脏。
他摸了摸胸口,徽章缓缓嵌入皮肤,带着父亲手掌的温度。
雨幕里,工坊的灯还亮着。
林建国蹲在车旁,用螺丝刀调整刹车片,雨水顺着工装裤腿往下淌。
周秀芬举着伞站在他身后,嘴上念叨“别淋感冒了”,手里却递过杯姜茶。
“得让它们……比我走得更远。”林建国头也不抬,螺丝刀在雨里闪着光,像在和岁月较劲儿。
远处传来无人机的嗡鸣,却盖不过工坊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颗种子,正往土里扎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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