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同一层灰色的薄纱,黏腻地笼罩着这片被战火蹂躏过的焦土。
陈锋与林燕一前一后,脚踩在混杂着瓦砾与尘埃的地面上,发出细微而压抑的沙沙声。
他们的目标是两公里外,日军设在山脊上的前线炮兵观测哨,那是悬在所有幸存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林燕的呼吸平稳而悠长,每一步都踩得极有章法,像一头在丛林中穿行的雌豹。
她手中的汉阳造步枪被擦拭得油亮,枪口微微下垂,时刻保持着警戒。
她不信任陈锋,一个自称“伙夫”的男人,却能从日军的包围圈里杀出来,这本身就充满了疑点。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这个男人竟夸下海口,要凭一己之力端掉日军的据点。
在她看来,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陈锋则显得沉默许多,他没有理会身后那道几乎要将他后背刺穿的审视目光。
时间不多了,日军的下一轮炮击随时可能降临,他必须在那之前解决掉那个观测哨。
多说一句都是浪费生命。
两人行至一处断壁残垣的街角,一阵若有似无的哭声,混杂在风中,钻入了陈锋的耳朵。
那声音极其微弱,像一只濒死小猫的呜咽。
陈锋的脚步猛然一顿。
【危机预警】系统一片沉寂,周围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
然而,另一个更精微的感知系统——【杀气锁定】,却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了层层涟漪。
它捕捉到的并非杀气,而是前方不远处一座半塌的建筑内,混杂在一起的强烈情绪波动——那是重伤者的痛苦、妇孺的恐惧、被抛弃的绝望,以及……一丝在绝望深渊中尚未熄灭的、顽强的求生欲望。
他侧过头,望向那座依稀能辨认出是教堂的建筑,对林燕说道:“那边有活人。”
林燕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冷得像冰:“那又如何?这乱世里,谁不是快死的人?我们的任务是观测哨,别节外生枝。”
陈锋没有反驳,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林燕心头一跳。
随即,他转过身,没有丝毫犹豫地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晨雾中显得异常决绝,仿佛他要去的不是一处废墟,而是一个必须履行的宿命。
“疯子!”林燕低声咒骂了一句,但迟疑了片刻,还是咬着牙跟了上去。
她倒要看看,这个故作高深的伙夫到底想干什么。
教堂的景象比陈锋预想的还要凄惨。
巨大的彩色玻璃窗早已碎裂,只剩下扭曲的铁花格,冷风从中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土与纸片。
一排排长椅翻倒在地,圣坛前的地面上,干涸的血迹与新鲜的血污交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腐烂与草药混合的怪味。
祭坛的阴影后面,蜷缩着二十多名伤兵,他们的军装破烂不堪,不是断了腿就是少了胳膊,呻吟声此起彼伏。
几名面黄肌瘦的妇人紧紧抱着怀中啼哭的婴孩,眼神空洞而麻木。
一个身穿白褂的年轻女人正跪在地上,为一名断腿士兵更换着发黑的绷带。
她就是苏婉,手腕上还残留着挣扎留下的淤青,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毅,没有丝毫的慌乱。
角落里,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名叫阿香,正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最后半块烤红薯,一点点掰碎,塞进旁边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嘴里。
那是她的父亲。
陈锋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用重锤猛击。
在前世的末日里,他杀过的人比这里躺着的还多,但他从未见过如此赤裸、如此无助的苦难。
这不是战场上的生死搏杀,这是被同袍、被希望、被整个世界抛弃后的缓慢死亡。
他走到一名尚有意识的伤兵面前,蹲下身,声音有些沙哑:“你们的部队呢?”
那名伤兵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昨夜……昨夜炮袭,长官带着能走的弟兄……全撤了……他说,我们是累赘。”
累赘。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陈锋的耳膜。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
终于,他站起身,将背上缴获来的三八式步枪取下,轻轻靠在旁边一尊半身残破的圣母像旁。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我不走了。”
“你疯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教堂门口响起。
林燕追了进来,看到陈锋的举动和眼前的惨状,先是震惊,随即化为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留下来给他们陪葬吗?这些人已经没救了!我们还有任务!”
陈锋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看着林燕,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些人走不了。我走得掉,但走不心安。”
一句话,让林燕所有的质问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陈锋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所有判断,都错得离谱。
陈锋不再理会她,他开始环顾四周,大脑飞速运转,评估着这里的防御条件。
教堂正面大面积坍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豁口,但也意味着敌人可以长驱直入。
两侧的石墙还算完整,后门通向一片荒芜的墓园,是唯一的退路。
制高点,则是那座摇摇欲坠的钟楼。
“苏婉!”他沉声喊道。
苏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得一怔,抬起头。
“组织妇女和孩子,带上所有能用的药品和食物,转移到教堂的地下室去。快!”陈锋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股天生的指挥官气场。
他又指向那名叫大牛的断腿士兵:“你,清点一下我们还有多少能用的武器。”
大牛曾是炮兵连的,忍着剧痛报告:“报告长官!只有……只有两支老套筒,三枚手榴弹……还有,还有半箱这个。”他指着角落里一个木箱,里面是几发崭新的炮弹,“这是82毫米迫击炮弹,可惜我们没有炮。”
陈锋点点头,将从日军军官那里缴获的南部十四式手枪连带两个弹匣,一同塞到苏婉手中:“拿着防身,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
苏婉握着冰冷的手枪,手在微微颤抖,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香!”陈锋又看向那个小女孩。
阿香吓了一跳,怯生生地看着他。
“你爬到钟楼的阁楼上去,那里有个小窗户,帮我盯着外面,有任何人靠近,就立刻下来告诉我。记住,藏好自己,不要出声。”
安排完这一切,陈锋走到教堂门口,盯着那扇被炮火冲击波掀飞、扭曲变形的巨大包铁木门。
他叫上两个伤势较轻的伤兵,找来几根结实的麻绳,将铁门拖到教堂入口的废墟中,巧妙地布置了一个绊索陷阱。
只要他拉动藏在暗处的绳索,这扇数百斤重的铁门就会轰然倒下,将入口彻底封死,或……砸碎任何胆敢闯入的东西。
夜幕,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乌云遮蔽了月亮,空气中传来暴雨将至的湿闷气息。
就在教堂内刚刚获得一丝喘息之机时,远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不堪入耳的淫笑。
周黑子带着六名溃兵出现在了教堂外。
他们衣衫褴褛,但手中都握着步枪,腰间挂着明晃晃的刺刀,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的绿光。
当看到教堂里透出的微弱火光,以及隐约可见的女人身影时,周黑子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弟兄们,他娘的运气来了!有吃的还有娘们!”周黑子一脚踹开一块挡路的碎石,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给老子占了这里!”
苏婉第一个挺身而出,挡在伤兵们面前,厉声喝道:“这里是伤兵收容所!你们也是国军,怎么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周黑子一个箭步上前,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将她扇倒在地。
“啪!”
“国军?”周黑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狞笑着一脚踩在苏婉身边一个婴儿的奶瓶上,玻璃瓶瞬间碎裂,“老子现在是山大王!今天晚上,这地方归我们了!粮食归我,这些娘们,归弟兄们乐呵乐呵!”
身后的溃兵们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贪婪的目光在苏婉和另外几个妇人身上来回扫视。
钟楼的阁楼缝隙里,阿香捂着嘴,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但她记住了陈锋的嘱咐,没有哭出声。
她手脚并用地从摇晃的梯子上爬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到正在布置陷阱的陈锋身边,将看到的一切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了他。
陈锋听完,缓缓直起身。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但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却瞬间凝结起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从腰间拔出那把陪伴他两世的、锋利无比的菜刀,猛地插进身前的泥土里。
刀锋入土,悄然无声。
“今晚,”他低声自语,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府,“这教堂不归活人,归鬼。”
刹那间,电光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雨夜,是最好的猎杀场。
陈锋瞬间启动了【动态视界】。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骤然慢了下来,纷乱的雨滴变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以慢镜头缓缓坠落。
他能清晰地看见三十米外,一名负责警戒的溃兵踩上他布置的铁门绊索区域时,小腿肌肉那瞬间的收缩;能听见更远处灌木丛中,另一人因为雨太大而烦躁地挪动脚步的节奏。
他没有从正面迎击,而是如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绕到教堂的侧墙。
他抓起一个装面粉的麻袋,裹住一块石头,用尽全力朝着远处另一侧的屋檐掷去。
“啪啦!”
石头砸在瓦片上,发出一声脆响,在暴雨中格外刺耳。
“谁在那边?过去看看!”周黑子不耐烦地吼道。
两名溃兵立刻端着枪,小心翼翼地朝声响处摸去。
就在他们经过教堂入口,注意力完全被吸引的瞬间,陈锋猛然拉动了手中的绊索!
“轰——!”
沉重的包铁木门如同被巨人掀翻的石板,带着万钧之势轰然砸下!
一名溃兵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半个身体被直接砸成肉泥,颅骨碎裂的声音在雷雨中微不可闻。
另一人则被压住了双腿,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陈锋的身影如鬼魅般从阴影中窜出,手中的菜刀在闪电的映照下划过一道森白的冷光。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刀精准地刺入了那名嚎叫溃兵的喉咙,瞬间终结了他的痛苦。
随即,他单手拖着尸体,闪电般将其拖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潜伏在墓园边缘的林燕,本已下定决心离开。
这个愚蠢的男人要留下等死,她可不奉陪。
然而,教堂方向的异动让她停下了脚步。
她看到了那扇铁门轰然倒塌的瞬间,却诡异地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激烈枪声。
火光微闪之间,她似乎看到有人影倒下,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林燕的眸光骤然一凝,她死死盯着教堂的方向,一种前所未有的惊疑在她心中升起。
她喃喃自语:“这个伙夫……不对劲。”
而在教堂的祭坛之上,陈锋的身影重新融入了巨大十字架的阴影中。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下,滴落在他手中那把刚饮过血的菜刀刀尖上,宛如一滴滴血泪。
第一波清剿,六去其三。
暴雨如注,教堂外泥泞不堪。
陈锋伏在断墙后,冰冷的目光穿透雨幕,牢牢锁定住剩下那几个正因同伴失踪而变得惊慌失措的猎物。
真正的猎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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