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寒风刺骨,像碎玻璃碴子刮过裸露的皮肤。
周卫国被冻醒了,或者说,是被疼醒的。
他拄着拐杖,站在“周记馄饨铺”的后厨里和面,那条残腿又开始不听使唤地抽痛,像有根生锈的铁丝在骨缝里来回拉扯。
这是顿巴斯战区一枚未爆弹留给他的永恒纪念。
街对面,几辆印着“宏达地产”的皮卡像野狗一样蹲了三天,引擎盖上凝着霜,排气管偶尔咳出一缕黑烟,在清冷的晨雾中扭曲消散。
为首的王德发早就放了话,今天不搬,明天就直接拆。
周卫国知道,这条百年老街,就剩他这一个钉子户了。
而明天,就是最后通牒。
他拉开油腻的抽屉,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翻出那本边角泛黄的退伍证,还有一沓他当战地记者时剪下来的报道。
纸页脆得像枯叶,指尖一碰就沙沙作响。
他抽出一张粗糙的旧照片,停住了。
照片上,他蹲在战壕里,镜头对准了两个敌对阵营的士兵。
他们正分食一块黑得像炭一样的面包,脸上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安宁。
他曾天真地相信,影像的力量能阻止战争。
可现在,他连自家的炉灶都保不住。
回忆被一阵穿堂风打断,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像是谁在耳边冷笑。
深夜打烊,铺子里闯进一个不速之客。
是个穿猩红长裙的老太太,外面明明没下雨,她却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绘着褪色的梅花,雨水的霉味混着桐油的气息悄然弥漫。
她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鞋底没沾一点雪泥,仿佛从另一个季节走来。
她一言不发,走上前,将一张黑胶唱片轻轻放在柜台上。
“咔嗒”一声,唱片与木台相触,像敲响了某种古老的钟。
唱片封套是模糊的俄文,正中烙着一个金色的双头鹰徽记,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金属的光泽。
“交出你爹藏的东西。”老太太终于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砂砾的粗粝。
“否则明天你这铺子,连同你祖宗八代的根,一块给你埋了。”
周卫国嗤笑一声,抄起手边的擀面杖,木柄上还沾着面粉,握在掌心有种熟悉的粗粝感:“我爹就留给我这一身债和一个破铺子,要不你拿走?”
老太太死死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像是要剖开他的皮肉,直刺骨髓。
她没再废话,突然猛地掀开自己的袖口。
那是一道狰狞的伤疤,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臂弯,皮肉翻卷,愈合的纹理扭曲如蛇,竟和他左肩那道弹片伤疤一模一样——连那处微小的分叉都如出一辙。
周卫国瞳孔骤缩,残腿的抽痛瞬间窜上脊背。
对峙间,老太太猛地一挥手,撞翻了墙角的货架。
锅碗瓢盆碎了一地,瓷片在水泥地上炸开,发出刺耳的脆响;一缕陈年灰尘腾起,在灯光下如金粉般悬浮。
一片墙皮应声剥落,露出一道被水泥封得死死的砖缝,缝隙边缘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早已干涸成铁锈色。
周卫国像是被什么指引着,拿起一把剔骨刀,刀刃冰凉,触手如蛇信。
他撬开砖缝,水泥碎屑簌簌落下,指尖传来粗粝的摩擦感。
里面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金属的腥气混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打开铁盒,一股陈旧的纸张气味扑面而来,像是翻开一本百年古籍,夹杂着羊皮鞣制后的淡淡膻香。
里面不是金条,也不是什么传家宝。
只有一张民国三十七年的地契,纸张脆黄,边角微卷,抬头写着“周氏祖宅”,墨迹已有些晕染。
以及一本用羊皮包裹的册子。
封面上是几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字:《韭菜盒子九步揉面法》。
周卫国差点笑出声,这算什么秘密?
他翻开内页,却愣住了。
每一页都密布着他看不懂的俄文注释,油墨微微凸起,指尖划过能感受到细微的凹凸;旁边还手绘着各种诡异的面团纹理,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图腾。
鬼使神差地,他看向第一步:“掌心纳雪,意守中正。”
他下意识地抓起一把面粉,颗粒细滑如雪,落在掌心带着一丝凉意。
他按照图示的姿势开始揉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浓郁香气从他手中刚成型的面团里爆发出来,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那不是单纯的韭菜和面粉的香气,而是一种能勾起人灵魂深处记忆的味道——像是童年灶台边母亲围裙的暖意,又像是战地篝火旁最后一口干粮的慰藉,混合着松木烟、陈年酒糟与某种说不清的异域香料。
连窗外一直叫骂的王德发都停下了砸门的动作,铁锤悬在半空。
他猛地吸了吸鼻子,喉结滚动,喃喃自语:“妈的……这味儿,怎么跟我妈做的一样……”
而屋内的老太太,脸色骤变,一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惊涛骇浪。
她死死盯着周卫国揉面的双手,指节微微颤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血脉……醒了。”
铺子外的叫骂和砸门声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周卫国的眼里,只剩下那本薄薄的册子。
灯光下,那些陌生的俄文注释和繁复的面团纹理,像一个沉睡了百年的谜题,正缓缓向他张开。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