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国一宿没睡。
他像个魔怔了的考生,把那本老旧的食谱翻来覆去地研究。
泛黄的纸页边缘卷曲,俄文墨迹在昏黄台灯下微微泛着蓝光,仿佛有生命般在跳动。
指尖划过那些模糊的注释,一股陈年纸张混着樟脑的气味钻入鼻腔,像是从时间深处渗出的低语。
每一个步骤,每一个俄文注释,都透着一股玄之又玄的古怪。
他发现,这根本不是在教人做饭,而是在教人控制心境。
第二步“指走阴阳”,要求揉面时心中不能有半分杀伐之气,手指滑过面团要如春水解冻——他试了试,掌心触到面团的刹那,竟有种温润的弹性,仿佛揉的不是面,而是一团沉睡的活物。
第三步“腕震春雷”,则需要心怀守护之念,手腕发力要沉稳有力,仿佛身后站着至亲至爱之人。
他闭眼发力,耳边竟似有闷雷在骨节中滚动,灶台上的油灯微微震颤,光影在墙上投下他如雕塑般的剪影。
他鬼使神差地再次开火,决定重做一次韭菜盒子。
这一次,他摒弃了所有杂念,脑子里只有食谱上的心诀。
锅底的火焰舔舐着铁锅,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油面泛起细密的波纹,像一面被风吹皱的镜。
当最后一步“归元封香”完成,盒子在滚油中滋滋作响,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瞬间炸开——那是焦葱的辛香、猪油的醇厚、面皮焦脆的甜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童年灶台边才有的烟火回甘。
这香气如潮水般涌出小小的铺面,顺着窄巷的缝隙爬行,钻进门缝,爬上窗台,甚至让屋檐下一只打盹的麻雀惊得振翅而起。
隔壁那对吵了一整夜,摔东西骂街的夫妻,声音戛然而止。
几秒钟后,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接着是两人抱头痛哭的和解。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悔恨,也有久违的柔软。
周卫国被这股香气熏得有些恍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指尖微微发麻,仿佛灵魂被抽离了一瞬。
而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张苏姨留下的黑胶唱片不知何时被他放在了唱机上,正放到一段刺耳的杂音处。
唱针摩擦胶片,发出“滋——咔”的噪音,像某种远古生物的嘶鸣。
刚出锅的韭菜盒子升腾起的热气,恰好穿过唱机投射下的灯光,竟在对面的墙上打出了一串清晰的光点和长短线——是摩斯密码。
周卫国当过兵,他几乎是本能地译了出来:“契启,东线将焚。”
就在这时,被香味引来的小陈推门进来,正撞见墙上闪烁的密码投影,吓得手机都差点摔了,哆哆嗦嗦就要按110。
周卫国眼疾手快,把一个刚出锅的韭菜盒子塞到他手里:“别慌,尝尝。”
小陈咬了一口,整个人都愣住了,像是被雷劈中一样。
滚烫的油汁在舌尖爆开,葱香顺着喉咙滑下,胃里涌起一股暖流,连指尖都微微发烫。
他喃喃自语:“这股子……葱油回甘……”
周卫国看着他,淡淡地说:“你妈去年生日,你给她煮的速冻饺子,是不是就缺这股子味儿?”
小陈的眼圈瞬间红了,那是他藏在心里最深的愧疚,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因为炉火会记住一切。”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苏姨不知何时又出现了,这次她眼中没有威胁,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她的风衣边缘还沾着夜露,鞋底踩在碎砖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走到灶台前,从怀里掏出一枚古朴的铜制炉铲,精准地插入灶台侧面的一个眼。
只听“咔哒”一声,炉铲竟与灶底的一个暗槽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仿佛钥匙归位,整座灶台都发出一声低沉的共鸣。
“我是‘食契者’最后一任监察员,你祖父周寻,是组织的创始人。”苏姨语速极快,“这本食谱不是菜谱,是‘和平触发器’。只有身负周家血脉的人,在绝对的无我之境下完成九步揉面,其香气才能唤醒人类共通的‘炉火记忆’,在短时间内瓦解区域内的敌意。”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顿巴斯,两个满编营已经武装对峙了七十二小时,前线一片死寂。只要一声枪响,就是全面战争。而你爹当年死活没交出来的,就是启动全球所有‘食契站’的密钥——你这间铺子下面的地契编号。”
周卫国脑子嗡的一声,耳膜像是被重锤击中,眼前一阵发黑。
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痛感让他勉强保持清醒。
愤怒、震惊、困惑如潮水般冲刷着他的意识——祖父竟是秘密组织的创始人?
父亲一生沉默,竟是在守护一个足以影响战争的秘钥?
他喉咙发紧,怒吼道:“你们这群疯子!拿我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当武器?”
“武器?”苏姨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你爹当年在车臣,就用这门手艺,让一整支叛军放下枪,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你呢?守着一口破锅,等着王德发来强拆?”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轰然巨响,砖石碎裂的声音震耳欲聋,玻璃碎片如雨般洒落,寒风裹着尘土灌进屋内。
王德发真的带人来了,推土机直接撞塌了半面墙壁。
尘土飞扬中,周卫国死死盯着灶台上那锅滚烫的油,油面还在微微颤动,映出他扭曲的倒影,眼中血丝遍布。
他猛地抓过那本食谱,迅速将最后一页撕下,塞进贴身的衣袋里。
纸页摩擦胸口皮肤,带着一丝温热。
他抬起头,迎着苏姨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要我合作,先保住这炉火。”
苏姨看着这个和父亲年轻时一样倔强的男人,再看看外面叫嚣的推土机,脸上那层冰冷的伪装终于裂开一丝缝隙。
她的嘴角微微抽动,像是想笑,又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
她没有去看王德发,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店铺后巷,那里,一根老旧的电线杆孤零零地立着,铁皮信箱上锈迹斑斑,像一道沉默的伤疤。
她收回目光,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果决:“炉火不能灭,但战场,也不止这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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