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里那股子混杂着煤油、烟叶和人气的热浪，被彻底关在了身后。
门外，凛冽的北风兜头盖脸地砸过来，像一盆冰水，让于海棠滚烫的脸颊瞬间激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温度，终于降下来了。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怀里抱着的那个布包，又往里收紧了几分。
那不是普通的包裹。
隔着一层薄薄的牛皮纸，她依旧能感受到里面布料的质感。
光滑，挺括，带着一种这个时代独有的、属于化学工业的崭新气息。
她的脚步放得很慢，低着头，视线完全被怀里的宝贝所占据。
李卫东跟在她身侧，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布料里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起。
“就这么喜欢？”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
于海棠猛地抬起头，重重地点了一下。
那一下，用力到仿佛要将自己满心的欢喜，全部通过这个动作传达给他。
她的眼睛，在灰蒙蒙的冬日街景里，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映照出街边的枯树和行人，只跃动着两簇细碎的、无法抑制的火花。
她再也忍不住，有些笨拙地撕开了牛皮纸的一角，露出里面那匹带着淡雅碎花的“的确良”布料。
指尖小心翼翼地探上去，轻轻抚摸。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
比棉布光滑，比绸缎硬挺，带着一种冰凉的、属于未来的质感。
她将布料在自己身前展开，虚虚地比划着。
她的眼神瞬间变了。
刚才那份属于小女人的娇憨和喜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与专业。
她的目光从布料的顶端移动到底端，手指在空中虚划出几道看不见的线，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卫东哥，你这三尺布买得真是地方。”
她的声音很轻，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做一件翻领的短袖上衣，不多不少，正好。剩下的这些边角料，拼一拼，还能给海峰做条夏天穿的短裤。一点儿都不会糟践。”
那份对尺寸的精准拿捏，那份对裁剪的成竹在胸，让李卫东都有些意外。
他一直知道于海棠心灵手巧，却没想到她对做衣服这件事，已经到了如此熟稔的地步。这绝不是随便学学就能有的水平。
他的目光，在于海棠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视线中的探究，于海棠比划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的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眼神有些飘忽，望向了不远处百货商店那片巨大的玻璃橱窗。
冬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但照在玻璃上，却反射出刺眼的光。
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声音也变得有些飘渺，像是从一个遥远的梦境里传出来的。
“卫东哥，你知道吗？”
“我娘，以前是咱们这边有名的裁缝。”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的怅惘，但很快，那份失落就被一种更明亮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向往。
“我从小就跟着她学。她总说，我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摸着布，比摸着自己的手还亲。”
她顿了顿，将怀里的布料又抱紧了一些。
“要是……”
“要是我们家，能有一台缝纫机就好了。”
这句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怕李卫东误会什么，又急急地补充道。
“有一台缝纫机，我就能把这匹布，做成最时兴的样式。我还能给你，给海峰，都做上新衣服，一年四季的，都不带重样的。”
她越说，眼睛越亮。
那光芒，不再是刚才那种单纯的喜悦，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具力量的东西。
一种被点燃的渴望。
“而且……”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转过头，直视着李卫东的眼睛。
“我还能去接点零活。帮街坊邻居缝缝补补，扯了新布料的，我还能帮着做成衣裳。咱们院里三大妈不就老接这种活儿吗？她手艺还没我好呢。”
“这样，我就能挣钱了。能补贴家用。”
“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最后那句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砸进了李卫东的心里。
李卫东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明亮得过分的眼睛，看着那里面闪烁着的光。
那光里，有对生活的热忱，有对未来的规划，更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凭借自己双手去创造价值，去分担他肩上重量的决心。
这个年代，绝大多数女人的人生轨迹，就是嫁人，生子，围着锅台和丈夫孩子转。
她们被禁锢在家庭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个人的价值被无限压缩。
可于海棠不是。
她有着自己的梦想。
这个梦想很小，小到只是一台笨重的、黑色的、需要用脚踩踏的机器。
可这个梦想，又很大。
大到足以照亮她整个人，让她在灰扑扑的人群中，闪耀出独一无二的光彩。
李卫东的心脏，被这束光狠狠地刺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怜惜与骄傲的情绪，从胸腔深处翻涌而上。
他要保护这束光。
他要让这束光，永远这么明亮，永远这么炙热。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破土而出，并且以一种不可阻挡的速度，疯狂生长。
一台缝纫机。
必须，尽快，搞到一台属于她的缝纫机。
让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让她眼中的这片星海，永远不要因为现实的磋磨而熄灭。
这个决心，在李卫东的心中，瞬间凝固成形，坚硬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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