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宁铁骑的马蹄踏在辽西坚硬的冻土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轰鸣。
大军如一条灰黑色的长龙,蜿蜒向西,直指那座屹立于天地之间的雄关。
贾珪端坐于马背之上,面容冷峻,并未催促进军的速度。他的目光越过前方连绵的丘陵,仿佛能看到地平线尽头那即将被战火染红的天空。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斥候营分作百股,呈扇形散出,沿途所有村镇,无论大小,尽数通告。”
“后金大军三日内必至,令所有百姓即刻入山,或向关内迁徙。凡有迟疑者,不必多言,马匹尽数征用,人,绑了带走。”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一队队精悍的斥候如同离弦之箭,从主队中分离,向着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在这片即将化为血肉磨盘的土地上,仁慈是最无用的东西。
因此,当数日后,后金的游骑前哨带着嗜血的兴奋冲入大乾境内时,迎接他们的,却是一片死寂。
村庄里,房门洞开,冷风贯堂而过,卷起几片枯叶。
锅灶早已冰冷,水井被填埋,粮仓里空空如也,连一粒米、一根草都未曾留下。
他们像是闯入了一座巨大的坟场,除了呼啸的北风,再无一个活物。
这种诡异的“坚壁清野”,让这些习惯了劫掠与杀戮的蛮族士兵,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数日之后,贾珪的大军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山海关。
那座被誉为“天下第一雄关”的巨城,如同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远古巨兽,沉默地扼守着通往中原的咽喉。灰黑色的城墙高耸入云,其上遍布着刀砍斧凿的痕迹,每一块砖石,似乎都在诉说着百年的风霜与铁血。
关城之上,旌旗猎猎,甲士林立,一股沉凝如山的气势扑面而来。
山海关守将,孙传庭。
当世名将,治军严谨,为人刚正。
他早已接到了兵部的加急文书,知晓这位新晋的神京伯爷、辽东经略,即将抵达。
孙传庭站在高耸的城楼上,手按着冰冷的垛口,目光如炬,远远地审视着那支正在靠近的军队。
当他看清贾珪军阵后方,那一大群被士兵“簇拥”着,面带惊恐与不安的妇孺时,这位戎马一生、见惯了生死的老将,瞳孔骤然一缩。
他的手掌,下意识地攥紧了城墙的砖石。
那是什么?
将领家眷!
辽东各路总兵、副将、参将的家眷,竟被他尽数“请”来,随军而行!
孙传庭的脑子嗡的一声,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直冲头顶。
挟持同僚家眷,以此杜绝内变与投敌之可能?
这个叫贾珪的小子,是疯子吗!
这种闻所未闻,甚至可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莽夫”行径,简直是在践踏朝廷的法度,挑战所有武将的底线!
孙传庭的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审视。
这小子,胆子比天还大!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妇孺,落在贾珪亲领的那支“神威营”上时,他眼神中的惊骇,又缓缓化为了一丝惊异。
那支部队的衣甲并不光鲜,甚至可以说是破旧杂乱,许多士兵的甲胄上还带着尚未清理干净的暗色血渍。
可他们的精神气,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队伍行进间,步伐沉稳,鸦雀无声。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漠然的肃杀,眼神锐利,如同一群刚刚饱饮过鲜血的饿狼。
那股凝而不散的杀气,即便隔着老远,依旧让孙传庭感觉到了皮肤上传来的刺痛感。
一支真正的百战强军!
孙传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中的情绪变得复杂起来。
一半是欣赏,一半是更深的忌惮。
他依足了规矩,亲自出关,将贾珪迎入城内。
“贾伯爷,一路辛苦。”
孙传庭的声音浑厚低沉,带着久经沙场的沙哑。
“末将已按兵部文书,为神威营备下了营地与粮草物资。”
贾珪翻身下马,对着这位名将略一拱手,算是回礼。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客套。
“孙帅客气了。”
他环顾四周,目光直接落在了堆积如山的军需上。
“粮草照旧。”
贾珪毫不客气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所有将官都听得清清楚楚。
“肉,我要双倍。”
“另外,我需要大量的铁料和木炭,越多越好。”
此言一出,孙传庭身后的几名副将脸色顿时一变。
这贾珪,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山海关物资同样紧张,他张口就要双倍的肉食,还要海量的铁料木炭,这是把山海关当成他自家的库房了?
孙传庭抬手,制止了身后部将的不满。
他深深地看了贾珪一眼,那双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眸子里,充满了探究。
出于对这位战功赫赫,却行事诡异的年轻伯爷的强烈好奇,他最终缓缓点头。
“准。”
一个字,掷地有声。
接下来的几天,孙传庭几乎是住在了城楼上。
因为他亲眼目睹了让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贾珪在拿到物资后,没有丝毫耽搁。
数十口巨大的行军锅被立刻支起,成块的牛羊肉被毫不吝惜地投入翻滚的沸水之中。浓郁的肉香混杂着香料的气味,几乎飘满了整个山海关,让城头守军的口水都快流了下来。
神威营的士兵们,被允许敞开了肚皮,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压抑许久的血性与悍勇,在肉食的刺激下,被彻底点燃。整个营地里,充斥着士兵们粗野的笑骂声和震天的咆哮,士气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强行拔升到了顶点。
与此同时,十几座临时的铁匠炉也在营地角落拔地而起。
风箱被拉得呼呼作响,熊熊的炭火将一块块铁料烧得通红。被挑选出来的士兵赤着上身,轮着大锤,日夜不休地捶打着。
火星四溅,锤声震天。
成堆的铁料,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被锻造成两样东西。
一是锋利到足以轻易破开皮甲的三棱箭矢。
二是一种简易的铁片护甲,用结实的皮索将巴掌大的铁片串联起来,可以直接套在原本破旧的衣甲之外,护住前胸后背等要害。
没有精巧的设计,没有繁复的工艺。
贾珪用的,是最简单、最粗暴,甚至堪称奢侈的方式,在短短数日之内,硬生生将这支本由老弱残兵和囚犯组成的部队,无论是士气还是装备,都拔高了数个档次!
孙传庭站在冰冷的城楼上,北风吹得他须发乱舞。
他俯瞰着下方那片热火朝天、杀气腾腾的营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戎马一生,见过无数名将。
有治军严苛如铁的,有爱兵如子收买人心的,有深谋远虑善用奇谋的。
但他从未见过用这种方式治军的。
看似莽撞粗鄙,实则每一步都踩在了最关键的点上。用最直接的利益(肉食)激发士兵最原始的血性,用最快的速度(锻造)弥补装备上的致命短板。
大巧若拙!
这贾珪,其行事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深谙人性与用兵的本质!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啊……”
孙传庭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口中喃喃自语,眼神中的欣赏与赞叹再也无法掩饰。
他当即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主动去结交这位年轻的伯爷,与之共商守城大计。
一个真正的将领,永远欣赏另一个有能力的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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