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朱漆正门。
梆、梆、梆!
沉重而规律的叩门声,打破了府邸午后的宁静。门房里打盹的下人慢悠悠地趿拉着鞋,不耐烦地拉开一道门缝,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睡意全无。
来者一身吏服,神情肃穆,身后跟着两名佩刀的兵士,腰牌上赫然是“兵部”二字。
“兵部公干,传喜报于荣国公府贾赦贾大人!”
消息层层通传,当兵部派来的传喜官差,被领到大老爷贾赦的院里时,这位平日里只知斗鸡走狗、赏玩古扇的袭爵老爷,正眯着眼,让小妾给他捶腿。
“你说谁?”
贾赦的身体猛地坐直,浑浊的眼珠里满是错愕,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被眼屎给糊住了。
“贾珪?”
在他那被酒色掏空的记忆里,贾珪这个名字,几乎等同于“傻子”、“莽夫”和“不讨喜的第三子”。除了天生一把子蛮力,简直一无是处。
辽东立功?封将军?还成了子爵?
这比他贾赦突然说要发奋读书考状元还要荒诞。
直到那官差躬着身,双手将一份用明黄锦缎包裹的文书高高举过头顶。
“贾大人,此乃兵部文书,圣上恩旨,千真万确。”
贾赦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份文书上,喉头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竟有些微的颤抖。当触碰到那份文书的瞬间,他不再是那个昏聩无能的大老爷,而是一个父亲。
他一把将文书扯了过来,粗暴地撕开封泥,展开那张写满了功绩与封赏的纸。
他的眼睛,逐字逐句地扫过。
“……破虏将军……”
“……三等奋威子爵……”
“……赏银千两,锦缎百匹……”
白纸,黑字,以及末尾那方鲜红刺目的兵部大印,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看完。
贾赦僵住了。
他维持着看文书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雕塑。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院子里静得可怕。
突然,两行滚烫的液体从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眶中决堤而出,顺着脸颊的褶皱,滴落在那份改变他儿子命运的文书上,洇开一小片墨迹。
“好!”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好啊!”
这位素来没什么正形的大老爷,此刻竟哭得像个孩子,涕泪横流。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太过激动,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我贾赦的儿子,出息了!出息了啊!”
他攥紧了那份文书,像是攥住了毕生的希望,语无伦次地狂笑起来。
“我们大房一脉,终于……终于扬眉吐气了!”
他一把抓住旁边早已看呆的官差的手,另一只手胡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票,看也不看,疯了似的往官差手里塞。
“赏!都有赏!哈哈哈!”
……
消息仿佛长了翅膀,比最快的风还要迅疾,瞬间席卷了整座荣国府。
下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全是不可思议。
那个三爷?
那个被大老爷嫌弃、被二太太无视、连老祖宗都懒得多看一眼的傻大个?
封爵了?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荣庆堂内,暖香袅袅。
贾母斜倚在铺着金丝软垫的榻上,正满脸慈爱地搂着心肝宝贝贾宝玉。
宝玉的声音清脆悦耳,正摇头晃脑地给她念着新写的诗句,逗得老太太眉开眼笑,满室的丫鬟婆子也都陪着奉承。
一派其乐融融,富贵安详。
王夫人就是在此时,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进来。她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老太太,大喜事。”
她先是请了安,然后才不急不缓地开口。
贾母的笑意更浓了,抚着宝玉的头,问道:“哦?又是哪家送了什么稀罕玩意儿,还是我们宝玉的诗又得了哪位大家伙儿的夸赞?”
王夫人垂下眼,声音平稳地道:“是赦大老爷那边,三侄儿……贾珪,在辽东立了战功,圣上封了他一个破虏将军,还……赐了子爵。”
话音落下。
满室的暖香,瞬间变得滞涩而冰冷。
贾母脸上那菊花般绽放的笑容,一寸寸地凝固、僵硬。她搂着宝玉的那只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
“老三家的那个莽夫,封了将军,还……还成了子爵?”
贾母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
有震惊,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被打乱了既定秩序的酸楚与不快。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怀中宝玉那张粉雕玉琢、俊美无俦的脸蛋上。这张脸,才是她心中贾府未来的模样,是文采风流,是富贵荣华。
她幽幽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一个只晓得在沙场上使蛮力,舞刀弄枪的莽夫,都能封爵。”
她顿了顿,用帕子轻轻拭去宝玉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眼神里的偏爱几乎要溢出来。
“我们宝玉这般文采风流,又是衔玉而生,这才是天大的福气。将来,必定是能封侯拜相的命。”
这话一出,王夫人紧绷的脸色,顿时松弛了下来,她知道,老太太的心,依旧牢牢地在宝玉这边。
贾母随即抬眼,对着一旁的丫鬟鸳鸯吩咐道。
“罢了,终究是我贾家的子孙,在外面挣了些脸面,也不能太寒酸了。”
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施舍般的淡漠。
“去,告诉族学里的管事,就说我说的,在族学里摆几桌薄酒,让族里的孩子们去庆贺一下就行了。这种舞刀弄枪的事,粗鄙,不必在内宅大肆声张。”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而这一句,才是她真正的意图。
“对了,对外就说,府里要为宝玉举办一场诗会,帖子要用最好的洒金纸,广邀各家公子小姐前来。也好让神京城的人都看看,我们贾府真正的麒麟儿,是何等的才华盖世。”
这番操作,如同一盆冷水,将贾珪封爵的喜讯浇了个透心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是要刻意地、无情地,将贾珪用命换来的武功荣耀,踩在脚下。
然后,将家族所有的光环与人脉,更加不遗余力地,聚焦到贾宝玉一个人的身上。
王夫人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贾母对宝玉毫无保留的偏爱,心中因贾珪崛起而升起的嫉妒稍稍平复。
但紧随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更刺骨的惶恐。
以及,一丝冰冷的杀机。
贾珪那个傻子,竟然真的闯出名堂了!
贾母的打压,终究只是在名声上。可军功是实打实的!爵位也是实打实的!
若是任由他在边关继续立功,将来以侯爵之尊回到神京,手握兵权……
那宝玉的地位,岂不是岌岌可危?
不行!
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王夫人缓缓垂下眼帘,那双平日里雍容华贵的凤目中,闪过一抹深不见底的狠厉。
她那保养得宜、戴着名贵翡翠戒指的手,在宽大的衣袖中,死死地攥成了拳。
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嫩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而这股痛楚,却让她那颗被恐惧和杀意占据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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