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的密信，由京营最顶尖的斥候快马传递，人歇马不歇，一路卷起烟尘，不过数日，便跨越山海关，送抵辽东总兵府。
夜深。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辽东总兵马奎肥硕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扭曲变形。
他用小指捻开火漆，抽出信纸。
信上的字迹不多，却字字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马奎的目光从信纸上扫过，他脸上层层叠叠的肥肉微微一颤，嘴角随即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眼底的笑意却冰冷刺骨。
他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那薄薄的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作一缕飞灰，飘散在空气里。
指尖捻了捻残留的灰烬，马奎心中那点最后的犹豫也随之烟消云散。
王子腾，京营节度使，四王八公之一，是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实权人物。
巴结他，是任何一个想在官场上更进一步的人，都必须做出的选择。
至于那个新封的破虏将军贾珪？
一个靠着祖宗荫庇和几分蛮力，走了狗屎运的愣头青罢了。这种人，他马奎在辽东这片地界上，见得多了。
数日后，总兵府。
贾珪身着崭新的破虏将军铠甲，腰悬佩剑，身后跟着新晋的亲兵千户钱勇，依军中规矩，前来拜见顶头上司。
“哎呀！贾将军！”
人还未至堂前，一个洪亮又带着几分油滑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马奎肥胖的身躯竟是表现出了与其体型不符的敏捷，他大步流星地从内堂迎出，脸上堆满了肥肉，笑起来时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
“真是年少有为，国之栋梁啊！”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贾珪的肩膀上，力道不小，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亲热。
贾珪的肩膀纹丝不动，只是那双幽深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张过分热情的脸。
他不习惯，也懒得应付这种虚伪的场面。
贾珪只是抱了抱拳，身形挺拔如松，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波澜。
“末将贾珪，拜见总兵大人。”
“朝廷既已封我为将军，还请总兵大人拨给我一支兵马，组建亲军，也好为国效力。”
他的话开门见山，直接得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将马奎准备好的一肚子客套话全都堵了回去。
马奎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但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弥勒佛般的模样。
“好说！好说！”
他满口应承，拉着贾珪的手臂就往堂内走，热情得仿佛在对待自己的亲儿子。
“贾将军乃天纵奇才，本官早就有所耳闻！寻常的兵马，又怎能配得上将军的神威？”
马奎在主位上坐下，亲自为贾珪倒了杯茶，笑呵呵地继续说道：“本官啊，为了给将军你挑一支精锐，这几天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将我辽东军镇中，最为‘特殊’的一支部队，交给你！”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小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吊足了胃口。
站在贾珪身后的钱勇，心头猛地一跳。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毫无征兆地窜上后脑，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只听马奎那油腻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辽东军中，有一营，号‘病虎’。”
他说出这两个字时，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神秘。
“营中五千将士，皆是……呃，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油子！寻常将领根本镇不住他们！”
马奎一拍大腿，语气陡然变得激昂起来。
“本官决定，就将这支‘病虎营’，全权交由贾将军统领！让你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正所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还望贾将军能将这支‘猛虎’之师，带出我大乾的威风来！”
“病虎营”？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在钱勇的耳边炸开。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苍白，嘴唇无意识地哆嗦着。
完了！
整个辽东军镇，上至将官，下至伙夫，谁不知道“病虎营”是个什么地方？
那根本就不是军营，那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收容所！一个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泥潭！
所谓的“身经百战的老兵”，全是些缺胳膊断腿、打残了、打废了，只能躺在营里等死的废物！
更有甚者，是那些在军中犯了重罪的囚犯，以及从各地发配充军的流民地痞！
五千人，五千张嘴，五千个麻烦！
这根本就不是一支军队，这是一群彻头彻尾的乌合之众，是整个辽东军镇最大的笑话和累赘！
马奎将这支部队交给贾珪，这哪里是什么器重？
这分明是捧杀！
是借刀杀人！
是想让贾珪被这五千个废物活活拖进泥潭，耗尽心力，最终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里！
“总兵大人，这……”
钱勇急得双眼发红，下意识地就要开口，却感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贾珪。
他只用一个眼神，就制止了钱勇所有的话。
贾珪的目光从自己部下那张煞白的脸上移开，缓缓落回到马奎那张笑意盎然的胖脸上。
马奎脸上每一丝肌肉的抽动，每一分虚伪热情的背后，那点藏得极深的恶意，都如同白纸上的墨点，清晰地映在他眼底。
这老狐狸的心思，他一眼就看穿了。
若是换了旁人，此刻恐怕早已怒发冲冠，当场掀了桌子。
可贾珪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愤怒。
他甚至笑了。
“哈哈哈哈！”
洪亮的笑声在总兵府大堂内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下落。
这笑声中气十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狂放与喜悦，让钱勇目瞪口呆，也让马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贾珪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好！多谢总兵大人厚爱！”
他声音洪亮如钟，每一个字都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在末将看来，天下没有不能打仗的兵，只有不会带兵的将！”
“更没有天生的废物，只有放错了位置的宝贝！”
贾珪的目光灼灼，直视着马奎已经有些呆滞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病虎营’，末将要了！”
这番话，掷地有声。
马奎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他看着贾珪那张坦然，甚至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的脸，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小子……莫不是个真傻子？
贾珪不再理会马奎是什么反应，对着他干脆利落地一抱拳，猛地转身。
“末将这就去接管‘病虎营’！告辞！”
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只留下一个挺拔如枪的背影。
看着贾珪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马奎脸上的僵硬才慢慢化开。
他摇了摇头，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水，嘴角勾起一抹浓浓的讥讽与不屑。
傻子。
你就去跟那群废物玩儿吧。
本官倒要看看，你怎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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