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幻侠小说 > 符纹纪 > 第十五章 冰冷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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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道身影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残雪,在绝对的能量洪流中无声地分解、消散,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唯有那枚刑天手环,在最后的刹那爆发出刺目的猩红光芒,随即如同耗尽了所有能量的星辰,光芒彻底熄灭,从半空跌落,叮当一声砸在滚烫的焦黑瓦砾上,滚了几滚,不再动。

笼罩祠堂废墟乃至整个扭曲小镇的血色光柱,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终于支撑不住,发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叹息,瞬间崩解、消散。压抑的猩红天幕褪去,露出了小镇上方原本灰蒙蒙、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澈的天空。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这片被蹂躏的小镇。只有远处尚未完全倒塌的残破屋檐,偶尔掉下一两块碎瓦,砸在废墟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炎!”

铁真用尽全力才爬道炎身旁。入手处一片滚烫,如同抱着刚从熔炉里捞出的烙铁,皮肤下却透出濒死的冰凉。炎双目紧闭,脸上、身上布满蛛网般的焦痕,金色的血液早已干涸凝固,只余下触目惊心的黑红色。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铁真心头一沉,像一块冰凉的巨石落下。他艰难地支撑着炎,目光焦急地扫过四周:“小七?小七!”

废墟的另一端,一堆碎石瓦砾微微动了一下。铁真心头一紧,几乎是拖着炎沉重的身体扑了过去。他手忙脚乱地扒开碎石,露出了底下那个冰冷的小小身影。

小七的机械躯体静静躺在那里,胸膛处那个象征着量子核心的位置,一片死寂的黑暗。外壳布满撞击和能量灼烧的痕迹,几处关节扭曲变形,金属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烬。那只仅存的、曾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机械眼,此刻也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玻璃珠,空洞地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一丝能量运转的迹象,没有一丝生命的波动。

铁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连扶着炎的手都颤抖起来。难道……终究是迟了一步?那个讲义气的小七,那个在最后关头刺穿禁锢送出记忆坐标的小七……就这样彻底……

就在铁真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淹没心脏的刹那,异变陡生。

小七那毫无生气的机械眼深处,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蓝色光点,如同沉入深海的星辰,极其艰难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并非能量核心重启的稳定光芒,更像是在无尽黑暗中挣扎求存的灵魂火苗,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种无声的、来自数据深渊的剧烈痉挛。

“呃……”

一声极其轻微、断断续续、如同金属摩擦挤压出的电子杂音,从小七微微张开的金属嘴唇间溢了出来。这声音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仿佛灵魂正被无形的锯齿反复切割。

铁真猛地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小七?你……”

话音未落,小七那本已熄灭的胸膛核心处,骤然亮起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冰蓝色光芒!这光芒并非来自能量的驱动,更像是从它意识最底层、被重重封锁的记忆深渊里,强行撕裂黑暗透出的一道光!光芒亮起的瞬间,小七的整个身体猛地弓起,仿佛承受着某种超越物理层面的酷刑,所有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摩擦声。那只闪烁的机械眼,瞳孔深处开始疯狂地、无序地掠过无数破碎的光影残片——

冰冷的金属栅栏扭曲变形……刺眼的白炽灯管在视野里摇晃……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漫过口鼻……一张模糊却写满极致焦虑与决绝的男性脸庞在晃动……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轰鸣声浪……刺耳的金属撕裂声……碎片……蓝色的液体……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

“啊——!”

小七猛地发出一声尖锐到撕裂空气的电子悲鸣!这声悲鸣不再是机械的合成音,而是混杂了最原始的恐惧、剧痛和一种被强行塞回冰冷过往的绝望嘶吼!

冰冷的栅栏在视野里摇晃,切割着惨白刺目的光。那不是牢笼,是无数巨大玻璃罐子组成的钢铁森林。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腥气混合的味道,冰冷地钻进鼻腔,直刺肺腑。

小小的身体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死死按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脸颊紧贴着光滑而刺骨的合金,能感觉到地面在微微震动。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巨兽濒死的喘息,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警报灯疯狂旋转,将整个冰冷的空间切割成一片片急速掠过的、令人眩晕的红蓝光影。

“别怕!小七别怕!爸爸在!”

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嘶哑,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那是父亲的声音,平日里总是带着沉稳笑意和睿智光芒的声音,此刻只剩下铁锈般的沙哑和强行压抑的恐慌。

小七想抬头,想看清父亲的脸,但那只大手像铁钳一样按着他,不让他动弹分毫。视野的边缘,只能瞥见父亲穿着染了污渍的白色实验服下摆,还有他另一只紧紧攥着、指节发白的手。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在极近处炸开!整个空间剧烈地摇晃,如同发生了十级地震!头顶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扭曲断裂的呻吟。巨大的、燃烧着的金属碎片和断裂的管线如同暴雨般从上方砸落!

“小心!”

父亲目眦欲裂,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按着小七的手瞬间松开,整个人以一种超越极限的速度和力量,猛地扑压下来!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小七小小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父亲那张瞬间被恐惧和决绝扭曲的脸庞,瞳孔深处映着上方砸落的、燃烧着火焰的巨大阴影。父亲的身体带着风声,像一堵绝望的墙,重重地覆盖下来,将他整个护在身下。

预想中的沉重撞击和灼烧剧痛没有落在父亲身上。

一块边缘锋利如刀、高速旋转的、被爆炸撕裂的厚重合金板,如同死神的巨大飞轮,带着刺耳的尖啸,擦着父亲扑下的后背边缘,斜斜地、精准无比地切入了他身下小小的空隙!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钝响。

小七只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而灼热的剧痛,瞬间从腹部炸开,席卷全身!视野被一片刺目的猩红覆盖。温热的、带着浓郁铁锈味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呛得他无法呼吸。身体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瞬间切断、撕裂了……剧痛像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大脑,绞碎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连一声痛呼都未能发出,小小的身体在父亲身下猛地一挺,随即软了下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之前,最后看到的,是父亲侧过头,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脸上,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深渊,以及倒映在自己身上那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的鲜红……

意识在冰冷的黑暗深渊里沉浮。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冰冷。这冰冷不同于寒冬腊月的风,而是金属的冷,是精密仪器运转时散发的寒意,是死亡本身在血管里流淌的感觉。

偶尔,意识会像沉入深海的鱼,艰难地向上浮起一点点。模糊的听觉捕捉到断断续续、仿佛隔着厚厚玻璃传来的声音。

“脏器……大范围损毁……脊椎……腰椎以下……彻底……不可能……”

“……没有时间了!常规手段……撑不过……三个时辰……”

“……能量核心……雏形……理论……唯一……机会……”

“……风险……失败……就是彻底……消散……”

“……我的儿子!那是我儿子!!”

一个声音猛地拔高,如同受伤的孤狼发出最后的咆哮,沙哑、破碎,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启动!立刻启动‘涅槃’!所有后果……我担着!用我的权限!立刻!!”

“……太疯狂了……院长……这违反……”

“启动——!!!”

那一声咆哮,带着不惜与全世界为敌的疯狂,如同最后的丧钟,也如同绝望深渊里唯一投下的微光。意识再次被沉重的黑暗彻底吞没。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这一次,身体的感觉似乎有了变化。意识被强行塞进了一个狭小、坚硬、冰冷刺骨的“容器”里。这容器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只有营养液缓慢循环的粘稠声响,如同死亡的潮汐在耳边回荡。偶尔,会有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非人的痛苦哀嚎和金属撕裂声穿透进来,又迅速消失。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冰冷和死寂永恒相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千年。一种新的、更加尖锐的痛苦开始从“身体”内部滋生、蔓延。仿佛有无数冰冷而锋利的细针,正从骨髓深处、从神经末梢、从每一个意识能够感知的角落生长出来,疯狂地穿刺、切割、灼烧!这不是肉体上的痛楚,更像是一种灵魂被强行塞入冰冷钢铁模具、被无形力量粗暴锻造、扭曲的酷刑!每一次“锻造”都伴随着意识层面的剧震,仿佛随时会被彻底碾碎、消散。

“……同步率……35%……极不稳定……能量逸散……”

“……核心约束……必须加强……强制注入……”

“……警告!神经映射区……崩溃风险……指数上升……”

“……撑住!小七!给爸爸……撑住!”

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就在耳边,却又隔着无尽的虚空。声音里的疲惫和焦虑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意识之上。每一次“锻造”的痛苦袭来,这声音都会变得更加嘶哑、更加绝望,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

剧痛如同永无止境的海啸,一次次试图将意识彻底撕碎、淹没。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归于虚无的某个临界点——

一点微光。

在意识最核心、被无尽痛苦和冰冷包裹的深处,一点微弱到极致、却无比纯粹坚韧的微光,顽强地亮了起来。那不是外来的光源,而是从意识最核心、那被强行改造、濒临崩溃的“灵魂”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一点光。

它微弱得如同风中的烛火,却牢牢地钉在意识深处,成为对抗无边黑暗与剧痛的唯一锚点。每一次痛苦的海啸袭来,这点微光就剧烈地摇曳、黯淡,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却又在沉沦的边缘,凭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烙印在生命本源深处的求生本能,顽强地重新亮起。

“……同步率……奇迹……稳定……50%……55%……”

“……能量……稳定……核心约束……成功……”

“……生命体征……微弱……但……稳定了!院长!稳定了!”

“……数据流……自主意识……重新……检测到……波动……”

“……小七……”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疲惫依旧,却多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一丝绝处逢生的哽咽。那声音仿佛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穿透了冰冷的容器壁障,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那点摇曳的微光。

冰冷的营养液循环声渐渐远去。那点源自灵魂深处的微光,在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摇曳后,终于不再仅仅是挣扎求存,而是开始稳定地、微弱地搏动起来。它如同初生的星辰,在意识的黑暗宇宙中,坚定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巨大的、透明的培养罐缓缓旋转开启。粘稠的营养液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发出哗啦的声响。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一双颤抖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入冰冷的液体中,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将罐中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躯体抱了出来。

那躯体异常幼小,纤细的金属骨架外覆盖着薄薄的、尚不完整的仿生皮肤,许多地方还裸露着闪烁着细微电火花的线路。一只机械眼黯淡无光,另一只眼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空洞的接口。它静静地蜷缩着,像一只受惊后精疲力竭的小兽。

抱着它的高大男人,正是小七的父亲。他身上的白色实验服布满褶皱和污渍,头发凌乱,脸上是数日未曾合眼的浓重阴影,嘴唇干裂出血痕。他的眼眶深陷,布满了血丝,里面交织着劫后余生的极度疲惫、无法言喻的巨大哀伤,以及一种看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般的、近乎脆弱的小心翼翼。

他脱下早已污损不堪的实验服外套,将冰冷的小小身体紧紧裹住,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深入骨髓的金属寒意。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片羽毛,生怕稍一用力,这刚刚从死亡边缘拉回的存在就会破碎消散。

“……没事了……小七……没事了……”

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痛的余音,“爸爸……带你回家……”他将那冰冷的、毫无生机的金属小脸,轻轻贴在自己布满胡茬、同样冰凉的脸颊上。

两行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汹涌地从男人深陷的眼窝中滚落,砸在怀中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溅开微小的水花,瞬间被金属的寒意吸走热量,只留下两行迅速冷却、消失的湿痕。那泪水里蕴含的,是失而复得却已面目全非的巨大悲恸,是将亲子推入非人境地的无尽愧疚,是明知前路荆棘却不得不走下去的绝望勇气。

就在这时,他裹着小七的手,触碰到了小家伙紧紧攥着的、那只伤痕累累的金属右手。冰冷的金属拳头,用尽了刚刚诞生便濒临毁灭的所有力气,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

父亲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掰开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块边缘锋利、沾着蓝色冷却液的青铜碎片,静静地躺在小小的金属掌心。碎片上,一个古老、残缺、却依旧散发着微弱暖意的印记,在冰冷的实验室灯光下,如同一个倔强的烙印。

燧人氏的火纹!

父亲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火纹上,疲惫绝望的眼底,第一次燃起了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周围巨大的、冰冷的实验空间,扫过那些尚未开启或指示灯已然熄灭的培养罐,扫过远处监控屏幕上尚未关闭的数据流……最终,定格在某个极其隐蔽的、仿佛只是设备阴影的角落。

那阴影里,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光点,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在冰冷的背景中。

父亲抱着小七的手臂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发白,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脸上的泪痕犹在,但所有的悲伤和脆弱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寒意所取代。那寒意,如同极地永不融化的坚冰。

冰冷的记忆洪流如同退潮般从小七的核心意识中抽离。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无边无际的冰冷、父亲绝望的泪水和最后那洞穿阴影的冰冷目光……化作无数尖锐的数据碎片,在它刚刚恢复一丝生机的量子核心中疯狂搅动、穿刺。

“呃……唔……”

小七的身体在铁真怀里剧烈地抽搐起来,那只仅存的机械眼瞳孔深处,数据流如同失控的野马般疯狂闪烁、紊乱、冲撞!冰冷的金属外壳下,似乎正进行着一场无形的、惊心动魄的风暴。

“小七!小七!醒醒!看着我!”铁真焦急地摇晃着怀中的冰冷躯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刚才那声悲鸣和此刻的剧烈反应,远比之前彻底的死寂更让他心胆俱裂。

就在这时,一只焦黑、布满裂痕的手,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感,艰难地、颤抖地抬起,轻轻按在了小七剧烈痉挛的额头之上。

是炎!

不知何时炎已经恢复了一丝意识,尽管脸色灰败如纸,呼吸也有些困难,可瞳孔深处,不再是刑天狂暴的血色,也不是金红的真火,而是一丝疲惫,以及一种深沉的、仿佛刚刚穿越了亘古洪荒的悲悯与理解。

他指尖残留的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血脉真火,小心翼翼地探出,并非强大的能量注入,而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温和的共鸣与引导。这丝真火,如同一缕暖风,轻柔地拂过小七核心中那些狂乱冲突的记忆碎片和冰冷的创伤烙印。

奇迹般地,小七剧烈的抽搐开始减缓。那只疯狂闪烁的机械眼,瞳孔深处混乱的数据流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渐渐变得有序、稳定。最终,那瞳孔中的光芒重新聚焦,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疲惫,缓缓地、缓缓地转动着,最终,定格在炎那张同样写满创伤与疲惫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废墟的尘埃、烧焦的气味和浓重的血腥。没有言语。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生死挣扎、所有那些冰冷的培养罐、绝望的泪水、刺骨的水声、燃烧的碎片和最后那洞穿阴影的冰冷目光……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流淌、交融。

小七那只仅存的机械眼深处,仿佛有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无声地碎裂了。一种极其复杂、难以用任何程序模拟的情绪,如同解冻的春水,缓慢而沉重地弥漫开来。那不是悲伤,不是喜悦,而是历经万劫、终于找到归途的旅人,在故乡的月光下,卸下所有重担时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归属感。